□ 吕晓波/文
11月8日晚我应媒体邀请,去希拉里在纽约贾维茨展览中心的集会现场,作为嘉宾即时点评大选投票情况。算起来,从1984年当学生时在美国驻华使馆观看美国大选转播开始,亲历或观察了很多次大选,但没有一次像这次大选起伏跌宕出人意料。
大选前几天,媒体的各种民调还显示希拉里会赢得这次大选,但一个从来没从政从军甚至没担任过任何行政职务的纽约富翁赢得了大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笔者也在内。
史无前例的选举
谈这次美国大选不能不从两个最后竞选的候选人说起。希拉里是几十年的老牌政客,特朗普是毫无从政经验的靠娱乐节目出名的商人。两人都被认为是瑕疵很多的候选人,但都被两党的预选选出。两人还没开始大选,民调就显示两位的“不喜欢”率极高,也就是说,选民最后面对的选择是很多人都不喜欢的。在有民调的大选历史上,两人的“不喜欢”程度高过任何一对总统竞选人。没有办法,预选制度的结果,必须接受。美国选民最后在11月8日投票作了选择。
12月19日美国选举人团的538名选举人将投票选举总统。史上选举人团投票本来连一个新闻事件都不是,因为尽管美国总统选举理论上是间接由各州的选举人(与各州的国会议员人数相同),实际上普选票一般决定大选的最后结果。但2016年大选跟史上的大选有很多不同。已经有选举人公开宣布自己将不会按照本州普选结果投票,不会投给特朗普。另外有选举人在法院提诉,要求废除约束选举人投票意向的州法律。美国是联邦制,各州有权在宪法框架下制定有关选举的法律。目前28个州法律约束本州选举人必须投赢得本州普选胜利的候选人的票。最终选举人团改变大选结果的可能很小,因为特朗普以306对232选举人票领先希拉里。在美国政治史上有过几次选举人没按照本州普选结果投票的情况,但极少发生。发生的也只是个别人抗议。而这次选举人票也成了焦点。然而,选举人票的争议只是2016年大选创下的“第一次”中的一个。
仍在继续进行的还有绿党候选人吉尔-斯坦恩提出的在三个州重新点票的过程。上一次大选出现争议重新点票是在2000年,而那次只是在佛罗里达州。在三个州重新点票必须满足两个要求:一是参选候选人自己,二是提出要求的人要自己承担费用。这两点竟都在短时间内达到,特别是筹款更是前所未有地在一周内网上筹集到所需700万美元的捐款。三个州中,威斯康辛州完全进行了点票,密歇根州点票中途停止,宾州因为普选票差额太大,时间有限拒绝了重新点票。
同时,普选票的最后统计仍在进行,因为加州这样的民主党大票仓计票较慢,截至12月11日希拉里以284万张普选票领先特朗普,票差率2.09%。以如此巨大的普选票差落选在美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大选只出现过两次领先普选票的人落选情况,上一次就是2000年戈尔。但他只是领先了小布什54万票,票差率0.51%。在美国建国后两个多世纪里全部五次类似情况中,2016年的票差也是前所未有的。
这仅仅是在制度层面的两个史无前例。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美国怎么了?美国政治怎么了?这是个很大的题目却又不得不面对。可以说,美国这次大选反映出来的不只是当前美国选举政治的困境,也有更深刻的社会经济变化背景。同时,美国出现的新变化与整个全球范围内出现的变化是同步的,尽管因为制度、历史和地位的不同,美国的一些变化更为引人注目。了解这些变化对于未来美国的政治以及对外政策的走向很重要。简单地说,美国这次大选实际上是民粹主义的胜利。
全球化、自由贸易及其后果
在这次大选里,究竟历来重要并常常位于首位的经济因素有多重要?简单的回答是仍然重要但并非第一位的,而且衡量的标准有很大变化,不再是简单的增长率和就业率。
在奥巴马执政的过去八年里,美国经济经历一个从危机到回暖到慢速增长的过程。甚至可以说在这两年是一枝独秀。失业率在2016年大选的11月降至八年来最低的4.6%。过去有个说法,如果执政的党在失业率下降时则再次赢得大选的几率增加。但这次大选几乎没有人用这个指标预测。原因有多重。
首先是经济因素不是本次大选的最重要议题,选民的关注点不在于此。其次是近年来美国经济学家和大众不再单纯看失业率数据。原因是失业率统计是根据拿实业救济金的人数和再就业市场人数做出的,近年来很多失业者不再领取失业救济金,而且离开再就业市场。更重要的是,美国不少传统制造业的工人和中产阶级感到美国在近十几年里从对外贸易上获利不多,利益都让大公司赚去。而工人和中产阶级并没有从全球化中受益。也就是说,尽管经济稳健恢复增长,美国很多人感觉自己是没有获益的群体。
希拉里尽管赢得史上第三多的普选票(前两名是奥巴马),但还是输掉大选。关键原因是在美国中西部的传统产业基地的“生锈地带”没能动员足够的民主党人,甚至失掉了一些民主党视为铁票的工会成员。对于这些传统制造业的雇员,他们对美国经济增长的后果并不感到正面。相反,他们看到的是不断消失的工作机会、停滞增长的薪金收入,以及日益沉重的税负。
全球化导致的红利受益不均和财富积累不均使得美国很多人对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颇有微词。跟很多国家选民一样,候选人用反对全球化、反对自由贸易的口号能赢得大量支持。尽管希拉里在自由贸易上已经比她以前的立场后退,她反对新的TPP,但她没反北美自贸协定,她还是没能像特朗普为了吸引夕阳产业如煤矿钢铁工人票那样大开空头支票。特朗普能在传统的工会主导的三个州以微弱多数取胜跟这个因素无不关系。传统民主党草根选民的出走是这次大选民粹主义的一个特征。
“政治正确”与文化变迁的节奏
全球化带来的财富不均问题不是美国一个国家的问题,虽然美国在此上比他国都更明显。美国还面临了社会议题。在社会议题上纠结是美国政治的一个特点。在这次大选中社会议题仍在,但出现变化。
美国是一个基督教新教教会发达的国家。战后,特别是近几十年来教会对政治特别是选举的影响很大。主要是一些有关伦理道德的议题,比如堕胎、同性恋、完整家庭等涉及传统道德的问题在大选中常常是候选人要通过的“终极考核”,尤其是共和党内的保守派。
这次大选,传统道德问题和福音派教会反而没有起很大作用。令很多人大跌眼镜的是特朗普对女性的下流不敬竟没有很大影响到他在女性选民中的地位。特朗普如果用传统保守派的标尺衡量是不够格的,因为他离过两次婚,对堕胎问题立场也不是很明确。是不是说明道德议题不重要了呢?不一定。
有意思的是,投了特朗普的选民很多表示,他们对近年来美国社会的所谓“政治正确”反感。而特朗普在竞选中多次高呼要打破“政治正确”的枷锁,正迎合了这些选民的口味。什么是“政治正确”?其实就是政府用法律和其他规则来限制改变人们的一些固有偏见和歧视的举措而形成的做法,比如反对基于性别、种族、宗教、性取向等的歧视。人们对它们的反感来自何处?原因很复杂,不同国家也不尽相同。一个基本的解释是,社会文化变迁,也就是说自愿接受并传承的理念的变迁,是跟一个社会的物质经济发展密切相关的。“政治正确”作为先进理念势必比社会现存的文化理念要超前些,或者说要有适应期。反歧视、保护环境、平权这些理念是现代化社会甚至后现代社会里适应的理念。
美国社会与欧洲特别是北欧社会相比,文化理念上其实还处于落后。堕胎在欧洲早已不是个政治议题,但在美国仍然是。同性恋结婚也不过在最近几年才在美国一些州成为合法。本来趋于保守的美国社会,这些代表进步理念的“政治正确”在美国近年来进展迅速,令不少人有点眼晕不适应。比如最近提出的跨性人(transgender)平权政策议题是这次大选中不少选民质疑的“政治正确”之一,明显地不适应这个新变化。
另外一个与”政治正确”有关但实际上是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是反种族歧视与种族关系问题。上世纪60年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平权法案通过以来,美国以法律形式推进以种族性别平权为中心的平等权利理念和行为。尽管后来陆续有了残疾人平权等法案,最重要的仍然是种族平权。可以说族裔平权是美国最大的“政治正确”,或说是“政治正确”的核心。美国非裔是美国历史最久的少数族裔,受歧视的历史也最长。
尽管美国白人主流社会对于非裔黑人平权早已习以为常,但因为各种原因美国的黑白关系仍然在平静的表面下有暗流波涛。对黑人的歧视仍然存在,只不过在“政治正确”的法规下,这种歧视不能公开表白。近两年黑人被警察枪杀的案件增多,至少因为社交媒体的发展使这种案件曝光很快很广。非裔深感自己在平权法案多年后仍然被白人特别是警察歧视,发起了一个“黑人生命同样宝贵”的运动,抗议警察滥杀无辜黑人,呼吁社会重视这个问题。但白人族群却有人对此不满,认为黑人犯罪率高,警察行使执法权无可非议,跟族裔无关。这些人把这也归罪于“政治正确”过了头。有些白人包括一些华人认为促进平权的一些偏向政策(affirmative action)实际上反向歧视了白人和华人。于是,特朗普的广义、模糊的反政治正确的口号又成了这些选民的投票理由。
有人说,这次大选结果其实是“白人的反扑”,似乎不无道理。支持特朗普最积极的一股势力是“白人极右翼”。这些人跟传统的保守派不同,他们关注的议题更具有民族主义、国家之上和排外性质。可以说,这次美国大选因为有了特朗普这样口无遮拦的“口炮”式反政治正确的候选人才使他举起的这个大旗下聚集了各种对社会进步理念和做法吐糟的人士。由此也可以看出,美国社会中进步与保守的势力仍将继续纷争。
移民问题与排外
排外情绪和极右翼民粹主义在很多国家也出现了,美国也同样。不同的是美国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一代代合法移民是美国社会的中坚。所谓移民问题是纠缠了合法移民与非法移民的问题。
很多年来,来自墨西哥和其他国家的非法移民一直是美国头疼的问题。一方面,这些移民是来美国打工寻找挣钱机会的,他们找的都是最底层的工作像外卖、采果、洗碗、扫地这些美国人不太肯做的事。人数众多的他们实际上是美国经济中的不可缺少一环。然而,另一方面也有非法移民违法犯罪,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和不安全感。他们的孩子在美国一般可以享受跟公民一样的待遇受教育,有的在美国生了孩子是美国公民,造成一家两制,让历届总统无法下狠手把有了孩子的非法移民家长赶走。这就使非法移民成了一个大家都知道是个问题,但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合法移民特别是拉美裔移民增长很快。在西部一些州拉美裔已经接近甚至超过白人成为多数族裔。这也使得白人对整个移民(合法与非法)产生不安全感。
除此之外,中东多年动乱造成的欧洲难民危机让不少美国人看在眼里怕在心上。本来恐怖主义已经让美国人对穆斯林怀有戒心,来自穆斯林国家的“难民潮”就更让美国人觉得不安全,尽管美国因为地利不可能出现大规模难民涌入,何况美国的难民审查极为严格。非理性的排外心理却因此增大,这也是民粹主义一个特点。
美国作为移民国家,停止合法移民甚至拒绝接纳难民几乎是不可能的,排外的人只好把议题转向非法移民。特朗普正是看中了这个议题的号召力,才喊出建一个“美丽的大墙”阻挡墨西哥非法移民和限制难民进入的口号,尽管实际上墨美边境非法越境,呈现减少的趋势,以及建一个绵延几千公里的边界高墙几乎不可能。对于很多怀有反移民情绪的人来说,建墙并让墨西哥买单可能性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特朗普敢于把移民的事提到日程上来。
对政府和精英的信任危机
与对“政治正确”不满这个右翼民粹主义特征密切相关的另一个因素是人们对政府、精英和政府作用的看法。
奥巴马执政八年在美国政治上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但又往往被忽视的事件,这就是反建制派的保守派茶党在2010年中期选举开始进入国会。这几十位茶党议员都是打着反政府旗号被选进入国会的。这是美国政治中存在已久的奇特现象:因为国会和白宫往往因为党争而无法制定政策通过法案人们对联邦政府十分不满,所以要选那些同样喷华盛顿的人进入华盛顿。茶党人士进入国会是美国右翼民粹主义崛起的前兆。可惜当时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茶党议员进入华盛顿后史无前例地与奥巴马甚至共和党建制派作对,阻挠立法甚至拨款议程,让奥巴马很多政策无法以立法形式通过。因为保守茶党议员阻挠,联邦政府几次面临没有预算无米开锅的境地。这样的一个结果是,华盛顿仍然是什么也干不了,选民们对政府的能力更加不信任。
特朗普以一个从来没在华盛顿干过一天的非政客身份竞选吸引了一大批普通选民。他的口号“把华盛顿这个烂泥潭的污水抽干”对于那些对政府政客失望至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兴奋剂。共和党预选中建制派的十几个候选人纷纷落马,最后都倒在特朗普这个造反派身下。
因为制宪先驱的理念影响,美国政治文化一直以来就对政府作用持有一种谨慎戒备的倾向。当政府无法立法制定政策时,对政府的不满往往发泄到政治精英身上。在原来就有的两党之争基础上,共和民主两党近年来都出现建制派与造反派内部分野。这次大选预选中,两党都有两派出现,而且角斗激烈。民主党造反派桑德斯败给希拉里,特朗普则击败建制派。其实美国政治近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东北部的都市精英获胜总统大选,这几乎成铁律。
特朗普,一个腰缠万贯的纽约富豪,一个没有强烈意识形态立场的典型的都市商人精英,竟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发动了大量的非都市草根平民而获胜,正是因为他用最通俗的语言(尽管操着浓重纽约口音)简单明了地戳中草根选民的感性兴奋点,代表了反精英反华盛顿的基本诉求。投他票的选民根本不在乎他有什么明确可行的政策纲领。他们宁可在一个反政治精英的商人精英身上做一次实验也不愿意再选一个有经验的政治精英。
主流媒体困境与社交网络兴起
美国政治精英面临的信任危机同样也波及到对大众传媒的信任危机。媒体是民主社会不可缺少的重要支柱。选民们对政治的了解离不开媒体。但是新闻媒体在此次大选中一方面传播了新闻,一方面自己也成了新闻焦点。对于媒体,美国公众本来就有选择性。电视媒体除了福克斯以外基本都被认为是倾向自由派的,连立场中立的CNN也被保守派指责为偏向自由派。保守派人士对于大部分电视媒体都不信任。而广播在上世纪90年代后出现很多地方“谈话节目”,这些多是乡村的广播倾向保守派,保守人士喜欢听。纸媒同样被认为有左右倾向。
按以往大选惯例,选民按照自己的倾向选择媒体来收集候选人和选举信息。但这次有些不同,几乎绝大部分纸媒、很多电视媒体不支持特朗普,有几家倾向保守的老字号地方纸媒甚至打破多年传统,改为不支持特朗普或支持希拉里。
尽管特朗普是靠娱乐媒体出名的,但他从大选一开始就对主流媒体抱有怀疑和敌意,认为它们过于偏向自己的对手。这更加深了共和党选民本来就对主流媒体的成见。对于主流媒体认为是重大新闻,比如特朗普的报税单、基金会的一些违规做法,以及涉及特朗普的一些极为不利的信息,被很多保守选民认为是媒体偏见甚至不实。主流媒体对大选的民调结果和预测出现重大失误一部分跟选民对媒体不信任不说实话有关,也为未来主流媒体面临的不信任问题带来更大的挑战。
对传统主流媒体的不信任也因为有了其他信息和新闻来源更加严重。信息技术和网络媒体、社交媒体的出现使各国政治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网络媒体提供了一个新的信息渠道和意见平台。在这次大选中不少不利于希拉里的信息甚至假新闻都是先从Breitbart News这样的网络媒体散发开的。此外,维基解密这样的平台,也为别有用心的外国黑客提供了爆料民主党内部邮件的地方。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社交媒体的崛起。社交媒体由于其无控制、人人可以使用的特性为普通人提供了一个搜集信息和发表意见的平台。各国民粹主义的崛起跟社交平台的发展不无关系。这次美国大选整个过程中,社交媒体起了很大作用。不仅竞选人和团队特别是特朗普用推特脸书发布声明和信息,社交媒体也对假新闻和不实信息的传播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目前美国各界正在对社交媒体在传播假新闻上作用进行调查研究。最近CNN记者采访几个特朗普支持者,至少两个中年女性说加州有“非法移民投票”因为是奥巴马号召他们做的。记者问在哪里看到奥巴马这么说的,两人坚定不移地说,“很容易啊,你谷歌一下就找到了。我是在脸书上看到的。”记者追问她们认为有多少加州非法移民投票了。大概觉得自己对“事实”掌握有点不准,她们没直接回答。但坚认奥巴马号召非法移民投票消息是准确的。经很多媒体核实此说完全没有根据。
美国大选结束了。但这次大选折射出背后的美国社会政治变化仍在继续。特朗普当选总统在他任命或提名的高官中,人们仍然看不出未来四年他执政的走向。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美国社会的钟摆以他的当选为开始向右摆,但究竟摆的幅度有多大,持续时间会多长尚难预料。
作者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