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凯旋/文
继齐梁宫体和初唐宫廷诗之后,中晚唐是一个艳体诗的时期。只不过,诗歌主角从宫廷侍奉转到了外廷士大夫,诗歌内容从感官享受转到了真情实事。中唐时期的元稹,便是一个写情诗的高手。他在元和七年自编诗集,称“有悼亡诗数十首,艳诗百馀首”。既为艳诗,那就不是写婚内的情感。读元稹的《遣悲怀》就可以知道,婚姻生活都是充满柴米油盐,远不如艳遇更能表现文人的浪漫情调。
元稹的《会真诗》便是写男女幽会的情景:“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这首诗见于元稹的《莺莺传》,实际上是元稹写自己年轻时的情史。以露骨文字描写甜蜜的情爱,这似乎也是古今中外文学家表现人性的特权,尽管这算不上好的文学。
贞元十六年,元稹游蒲州普救寺,遇见美丽多情的莺莺,堕入情网,在三五明月夜逾墙爬树,终于私会西厢。后来元稹赴京应试,与莺莺断了关系,还自诩能“忍情”,获得时人“善补过”的赞许。这也证明,《莺莺传》中的张生就是元稹本人。今人大多同情莺莺,鄙视张生。莺莺多愁善感,能歌会诗,是一个勇敢追求爱情的女性,而张生始乱终弃,还振振有词,实在是个负心的男儿。一般说来,人们还是更喜欢没有男女间道德冲突、结局圆满的《西厢记》。
陈寅恪曾考证“会真”就是遇仙,东晋的游仙诗是求长生,唐代的游仙诗则是狎妓。元稹出身士族,其母持家礼法甚严,虽然元稹少年时就冶游放荡,但他后来另娶韦丛,显然是为了门当户对而背弃出身低微的莺莺,否则他用不着这样做。这里,还有一个有力的旁证。《会真诗》中的“宋家东”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在六朝和唐代有着固定的内涵。遍检《全唐诗》,凡是用“宋家东”或“东邻”的,无一例外都专指歌伎一类社交女子。如晚唐崔涯久游维扬,每题诗倡肆,立时传颂,其《杂嘲》:“二年不到宋家东,阿母深居僻巷中”,便分明是写倡肆之作。
还可以比较另一篇唐传奇《霍小玉传》,倡女小玉母亲本为显宦宠婢,主人卒后遣居胜业坊古寺曲,而莺莺母女也是在主人卒后寄寓蒲州普救寺。看来这是唐代一个较普遍的现象,显宦家的妾媵在主人逝世后,常被遣居在外,莺莺的身份大概就类似小玉。虽然这样的女子仍以嫁人为正途,在社交方面,又比贵族少女有更多的自由。细读小说,莺莺母亲郑氏对于崔张的结合,也是处处在故意促成。唐人重视门第婚姻,这是崔张悲剧背后的重要原因。
始乱终弃是由于社会地位,这让有平等观念的现代人更难接受。即使在元稹的时代,在文学作品中描写背弃寒女,炫耀“忍情”,照样会遭到士人阶层的谴责,就像《霍小玉传》中的描写。所以,元稹才会故意模糊莺莺的出身,使得张生的“忍情”看上去是对强烈爱情的恐惧。文学的加工在这里显示出魅力,于不经意中表现出男女之间永恒的冲突——爱情得到后的厌倦与失望。张生后来还想去看望莺莺,结果却遭到拒绝,这一切都使他身上的人性比莺莺显得更为复杂,也更具悲剧性。
元稹绝不是一个虚伪薄情的人,他遵从的不过是从古至今许多人的婚姻选择。说到底,爱情与婚姻是有区别的,故事的冲突本质因而也不像作品的时代离我们那么遥远,它使我们在形而上的层面得以体验生活中某种内在的普遍性。元稹未能跨过生活的门槛,但他对这段感情却刻骨铭心,当他把对莺莺的思念转移到精神层面时,便写下了一些有真情的诗,其中就有脍炙人口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如果没有爱情的失败,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诗歌。
此诗作于元和五年春,其时元稹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宋人范摅认为这是他怀念亡妻之作,然用巫山艳遇比喻夫妻关系,发誓从此无心艳游,即使是风流才子的元稹,也未免轻浮得离谱。但如果是思念莺莺,感觉就不同了。惟有爱情的想象可以自由飞翔,那低回缱绻,于千万人中只爱一人的浪漫情感,足以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心灵颤栗。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