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继华/文
19世纪头一个十年间,风头正盛的德国浪漫主义在艰苦征战。在法国革命转向恐怖政治之后,饱经忧患的心灵冷寂萧条。在危情时刻,梦幻斗士——军人出身的克莱斯特演绎了“另类现代”的悲剧人格。
克莱斯特出生于法兰克福奥德河畔一个贵族和军人家庭。15岁进入军校,参加过反法战争,还被俘虏,险些被敌方枪决。戎马生涯不容梦,克莱斯特厌恶军人职业。整齐划一的制服代表法律,而汹涌澎湃的激情表现意志。法律与意志的张力,在克莱斯特身上被夸张地拉到了极限,稍纵即爆。在内在悖论的驱遣下,他不息地奔走,逃逸,流亡。为了逃离深渊,最后却一头撞进深渊。经历了数次生命危机、哲学危机和法律危机之后,陷入绝对悲剧之中并彻底幻灭。多次主动求死而不得,最后拉上了一位身患绝症的妇女,于1811年11月22日,在柏林近郊的万湖之滨一处幽暗丛林里,以准确无误的两枪,先击中了自己的情人弗姬儿夫人,然后射死了自己,享年34岁。
他的传世之作《洪堡亲王》是一部悲喜剧,凸显了法律与个人意志之间的悲剧冲突,流露着剧作家本身激情与理智之间的幽深纠结,象征地呈现了普鲁士军国主义精神。这部悲喜剧全称为《洪堡亲王或费白林战役》,取材于勃兰登堡王朝一段轶事。
相传1675年,瑞典人与勃兰登堡交战,患相思病而想入非非的洪堡亲王充耳不闻选帝侯的战令,在两军对峙时刻依据直觉判断发起进攻。歪打正着,以抗令的方式赢得了胜利,亲王反而受到了军事法庭的制裁。这段故事,作为“古典”给予了克莱斯特以创作灵感,激发他塑造一个梦幻斗士形象,以此作为“战争机器”的象征符号。用“古典”传递“今情”,乃是克莱斯特戏剧的隐微动机。
戏剧悲喜参半,惊险而又惊艳。悲就悲在亲王的青春激情与帝国的偏枯律法之间的冲突,以及浪漫情爱与颓败政治之间的纠结。喜就喜在普鲁士帝王无聊的权力游戏,以及戏剧最后那种虚幻的狂欢结局。整个戏剧贯穿着战争机器的运作,可谓步步惊险。同时,戏剧人物纠缠于梦幻爱情,可谓夜夜惊艳。
洪堡亲王因战事而疲惫不堪,在花园里酣然入梦。入梦的年轻亲王,就成为一个典型的游牧者,天地人神之间的界限都被僭越了,真实与幻象之间的壁垒瞬间融化,甚至男人与女人、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差异完全泯灭。德勒兹和加塔里将《洪堡亲王》甚至克莱斯特的所有文本都解读为“游牧者”的自画像和“战争机器”的象征。洪堡亲王反对那种冷酷的内在性,而绝命地逃入梦境,在梦境之中实现无止境的漫游。而漫游的虚幻境界就是他所奋力开拓的外在性。康德的纯粹理性,费希特的“抽象自我”,黑格尔的“伦理生命”,都是克莱斯特所质疑的冷酷内在性。梦入幻境而离经叛道的洪堡亲王,便是这种对立以及反抗内在性的“游牧精神”之象征。内在性控制了一切,控制了言语、语言,控制了规范、律法,控制了情状、环境以及偶然性。通过法律诉讼和思想冒险的进程,克莱斯特奋力寻求一种外在性。
《洪堡亲王》之中的戏剧对话,便不是苏格拉底式的寻求真理的对话。相反,借用苏格拉底式的反讽,提出一种“怪异的反柏拉图式”的对话,以虚幻的大团圆的结局,呈现了个体意志与抽象法律之间无法和解的绝对悲剧。柏拉图式的戏剧对话指向至善,而《洪堡亲王》的戏剧对话解构了至善的确定性。亲王因梦而迷,由迷而罪,罪在善行之中,而善在邪恶之下,整部戏剧契阔生死,向死而生。
我们看到,洪堡亲王梦中游牧,在游牧之中成为善斗之将,但靠违背权威而取得的胜利却将他逼向了死亡的绝境。当选帝侯提出有条件的宽恕时,洪堡亲王却征服了对死亡的恐惧,甘愿伏法,慷慨赴死。而洪堡亲王的主动求死,标志着选帝侯在权力游戏中的胜利,从而确定了帝国君王虚幻的威权,最终导致了洪堡亲王的彻底开释。洪堡亲王的游牧从梦中开始,在实在之中结束。实在专制主义对人类和宇宙的统治纹丝未动,生命的悲剧永远是绝对的悲剧。
克莱斯特在歌德与席勒的古典世界发动了生命意志反叛抽象法律的运动,并对抗费希特自我哲学中的魔力,消解康德道德境界的虚灵,并凸显出生命与形式、激情与规范、动力与结构之间不可和解的冲突。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