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苏琦／编辑

现任哈佛大学教授、荣誉校长，曾在克林顿政府担任财长、并在几年前任奥巴马政府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的劳伦斯·萨默斯说话抑扬顿挫，一板一眼。在表达对经济增长的悲观情绪时，他慢慢道来的语气为他的论证增添了凝重的氛围。

近几年来，萨默斯主推的经济理论是，发达国家进入了经济长期停滞风险，他相信这是全球经济的主要挑战。萨默斯指出，从经济学角度来说，数量下降的原因可能是需求的变化，也可能是供给的变化。如果价格下降，可能整体数量也会下降，因为需求下降了。另一方面，如果价格上升了，可能是供应方面有所萎缩。萨默斯指出，现在的价格水平非常低，比人们的期望低很多，经济增长也较低，这说明在工业化社会中需求的因素非常重要。

影响需求的因素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利率下降了很多，而且自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这一趋势已基本维持了一代人之久。利率是资本的价格，对存款水平和投资水平都有影响。有很多因素导致存款的上升，比如中国积累了很多外汇储备，比如收入不平等在增加，就会导致更多的收入以某种利润的形式出现，导致存款倾向增加。

同时，投资方面的意愿在减少。劳动力的增长比较缓慢，对新资本的需求减少，从装备新劳动力，到为新组建的家庭提供住宅的需求都在减少，与金融体系相关的巨大风险也对借贷产生一些负面影响。这些解释了为什么投资率减少，存款率上升。

比较而言，萨默斯发现，如今需求不足的现象有点像上世纪30年代，理论上他称之为经济长期停滞的风险，而这一风险并不局限于美国等工业化国家，因为工业化国家的发展会对新兴经济体产生重要影响，尤其是对后者的出口能力产生影响。

美国竞选落下帷幕后，和很多人一样，萨默斯也对这个大选的结果感到非常诧异，他感慨说，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未来都充满了意外。在特朗普当选总统之前，萨默斯的判断是，影响需求的因素即使可能会消失，时间也会比较缓慢，所以经济增长也会相当缓慢。

特朗普当选后变数频出，没人知道他将呈现给世界一个怎样的未来，而贸然作任何确定性的判断都有风险。特朗普提出了财政扩张的重大计划：大量投资基础设施，在国防上面增加投入，也谈到大幅减税计划，但这些现在都还是纸上谈兵。

对萨默斯而言，他对特朗普的疑问是，共和党领导的国会，有很多不确定性，总统是不是会执行他说过的很多承诺也需要观察。另外，特朗普的受欢迎度比较低，他有很多说法与参议院的观点相左，使得判断到底美国的财政政策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变得很难。

萨默斯指出，适当的财政扩张对美国的经济是有利的，也能够为全球经济增长带来贡献，但必须要认识到的是，如果减税只是为了富人，就不太可能产生很大的效益。基础设施项目，必须进行精心的设计，才有可能产生效果。特朗普谈到的贸易保护主义的政策和措施也会影响到世界经济，并回过头来抑制美国的发展。

在2017《财经》年会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副总裁朱民与萨默斯展开对话，就美国和全球经济增长前景进行了探讨。

“特朗普减不了那么多税”

朱民：两周前我们在北京见过面，自那以后，这个世界就完全变了。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要大力推行新政，在税收政策上要大幅减税，从企业减税到个人所得税减免，你认为他真的会这样做吗？而且是在执政的第一年或前100天开始推行？

劳伦斯·萨默斯：我猜想，他可能会执行减税政策。不过如果最终减税的幅度像他在总统竞选过程中所宣传的那样，我会感到很惊讶，他所承诺的减税尺度非常大，短期还可以，长期看，国会中大多数立法者因此会担忧预算赤字的问题，以及美国的债务累积，会非常焦虑。我觉得他减税的可能性很大，但讽刺的是，他虽然立场鲜明地宣称要站在劳动人民的一边，但减税惠及的将是那一小部分不成比例的最有钱的富人。

朱民：在天平的两端，一方面减税额度多少才能够支持与促进投资的增长；另一方面，它又会产生多少的财政赤字。如果两者综合起来，倘若如你建议的只是温和地减税，是不是也会对美国国内的消费、投资产生很大影响？

劳伦斯·萨默斯：减税会使美国的财政状况产生一个巨大破洞，但对消费和投资的影响没那么大。减税不能大大地影响消费，因为减税对拿周薪消费的人的影响要大于拿高薪消费的人群。减税不能对投资方面产生重大影响，因为在零利率的前提下，美国资本成本已经很低，我怀疑我们会以债务持续增长来给未来增加负担，而减税带来的好处却没有多少。所以我认为考虑经济政策要增加基础设施的投资，而非单纯地减税。

朱民：所以你认为采取多方面措施减税来刺激经济增长的作用是有限的？

劳伦斯·萨默斯：我认为减税会产生一些影响，但我觉得减税带来的积极影响没有那么大。

朱民：你一直以来都是基础设施投资的拥趸，你支持特朗普的基础设施投资计划吗？

劳伦斯·萨默斯：大选时我支持希拉里，而现在的基础设施投资建议是希拉里的竞争对手特朗普提出来的。遗憾的是，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特朗普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他的两个政策顾问写了一个相关的文件，看起来说服力好像差点，因为他假定所有基础设施的投资都是私营部门，但修补路面、在公立学校刷墙一类的基础设施投入不会带来很大的商业回报，我怀疑所有的基础设施建设由私人部门出资的可行性；另一方面，税收抵免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工具来刺激股权投资，问题是很多投资者如养老基金、主权财富基金有意愿投资基础设施，但它们在美国不需要交税，税收抵免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朱民：基础设施的投资消费巨大，减税又不会带来很大经济回报，如何在未来平衡预算支出？限度在哪里？

劳伦斯·萨默斯：这确实令人关切，我们确实需要找到与以前不同的方式来考虑预算赤字的问题。事实上现在利率很低，利率可能会低于经济增长率，这对控制债务有帮助。比如在家庭的财政状况中，我们不会单纯考虑自己家庭有多少债务，而是看债务占家庭收入的比率是多少，然后再考虑每年用多少钱还债。现在利率已经很低了，使我们能比以前负担更大的赤字，也能承担比以前高的负债率。至于我们有多少空间这可以讨论，但在未来几年空间是有的。我关心的是，如果税收减免政策设计的不好，有可能会在未来若干年抵消我们的预算现状，风险很大。

通胀预期在提升

朱民：你提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利率已经很低了，可支付性能力可以说增加了很多。大体上在金融危机前，发达经济体平均要把GDP的1.9％用于还债，如今发达经济体整体债务增加了40％，整体债务已增至大约GDP的107％，发达经济体平均还是付GDP的1.9％。那么一旦加息了呢？在美联储加息的新情况下，你对支出和预算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你怎么看利率的变化？

劳伦斯·萨默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首先，我觉得很可能美国要延长债务期限结构，这样会使美国债务市场在随后几年可以避免外界市场波动的干扰。有讽刺意味的是，量化宽松的效果在某种程度上缩短了债务期限结构，现在是时候来逆转这一趋势了，我们需要更多持续的资金流入支持支出，尤其是在基础设施方面。

其次，影响债务变动的不是名义利率，而是实际利率，如果有进一步的通胀，就会使得利率增加，也会提高GDP增长。加息的重要性在于它反映了通胀预期的增加，所以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到底这个政策变化的持久性是怎样的？追加基础设施项目会在未来五年到十年导致投资增加，减少未来的支出压力。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减税措施会以很多形式来减少我们未来的财政收入，比如去掉遗产税和礼品税(Estate and gift Tax)，意味着遗产传承不需要纳税，政府收税少了。

朱民：你指出设计精良的减税政策非常重要，我觉得讲的很好。今天的政策会对未来产生长远的影响，所以不仅要考虑今天，还要考虑到未来的十年，我觉得特朗普总统应该听你的见解。美联储主席耶伦的国会证词与市场预期都相信加息近在眼前。你谈到实际利率比较低，美国的通胀今后是否会加剧呢？

劳伦斯·萨默斯：随着加息政策的变化，以及美国经济接近于实现充分就业，我们会开始看到一些温和的迹象和证据表明通胀的增加，不管特朗普会有什么样的举措，我觉得我们有理由预期美国通胀会有温和的上涨，当然联储加息的频率也会比较温和，可能就是25个基点。所以实际利率的变化也不会很大。有可能通胀继续增加，这样它对实际利率的影响会进一步减弱。

朱民：市场认为，美联储加息不仅仅会局限于12月这一次，未来的几个月还会有进一步加息。同时，市场预期未来的12个到18个月中，通胀会有所上升，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劳伦斯·萨默斯：通胀有上升的倾向，现有的证据显示，菲力浦曲线比较平缓，这说明强劲的经济增长转变成高通胀率，可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个趋势有可能改变。但我想要看到具体清晰的证据之后，再采取相应激进的货币政策措施。

全球贸易面临调整

朱民：非常期待能够在六个月之后，再邀请你做进一步的沟通。你认为特朗普总统会放弃TPP吗？即使国会批准TPP本来就很难。

劳伦斯·萨默斯：我认为TPP继续往前推动的可能性非常小。关于TPP涉及的智慧以及推动其实现的方式可以探讨，但考虑到美国在TPP上花的力气和努力，如果真正从TPP的协议中抽身而去就很可惜。将来美国试图在不同领域主导一些事情时，它会降低美国的可信度，也会给美国及盟国的关系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当然中国并不是TPP的成员国，所以TPP功亏一篑会给中国带来复杂的情绪。我认为，中国会加深与很多其他国家的经贸关系，包括那些TPP成员国的亚洲国家。

朱民：中国倡导自由贸易，主张有多极的全球贸易平台。你认为北美自贸协定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吗？

劳伦斯·萨默斯：这也是件很遗憾的事情，自从特朗普赢得大选以来，比索贬值达到10％，这意味着美国向墨西哥出口的产品就贵了10％，美国从墨西哥进口的墨西哥造的产品就便宜了10％，美国制造业就会考虑到更便宜的墨西哥去。我不确定特朗普总统的话会多有效力，但他的目标是要减少来自于墨西哥的竞争压力，来缓解自己国内经济的压力。当然北美自贸协定有可以重新调整的空间，毕竟它已经有20多年的历史，我们可以根据之前的一些经验，做出修改和调整。但如果废止北美自贸协定，代价就很高，会影响美国和墨西哥，以及美国和加拿大的关系。

朱民：你谈到墨西哥比索的贬值，这是市场的反应，很理性。那每个人都想了解美元会有怎样的走势，在过去的18个月里，美元延续了强势，我们是否会看到美元继续强势升值？

劳伦斯·萨默斯：我预计美元会波动，如果像许多人预测的那样，美国要实施财务扩张政策，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美联储将提高利率，从而吸引资本回流到美国，导致美元升值，给其他国家带来一些限制，使这些国家应对以美元计价的债务的挑战。美元如果在现有基础上大幅度升值，这对全球经济会产生不良影响。美元适当的调整是有必要的，但我不认为美元需要大幅度的调整。有可能当人们感觉货币扩张政策有要失控的架势时，那就是美元升值的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