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文
三岛由纪夫奖2016年奖给了小说《伯爵夫人》,作者莲实重彦不乐于接受,在记者会上甩脸子,说评委们把这个奖给他是暴举。
此话说得有点过,记者们当场大有被压倒之势,但几个作家不买账,在网上起而攻之:既然不愿要,当初出版社问你要不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不要?莲实理亏,但我还是要替他辩护一下。当初他同意拿奖,可能因为奖是对于作品的肯定,如町田康代表评委会点评:这个作品描写了一个时代完结的世界。但一觉醒来,又觉得此举对于日本文化来说很可叹,不是该奖励更年轻的作家吗?
也有人说,莲实的意思是别把他当作家。莲实当过东京大学的校长,以评论电影著名,对于这次甩脸子事件,北野武点赞,恐怕是因为莲实对他的作品曾赞赏有加。
三岛奖以小说、评论、诗歌、戏曲为对象,奖励开拓文学前途的新锐作品。就是说,为新手而设。年龄并没有规定,但通常认为新作家就该是年轻人。似乎上了岁数就不可以兴之所至写写小说什么的了,古来社会有形无形地给老年人规定了好些规矩,不可逾,逾则为老不尊。
日本的主要文学奖多数由出版社创办并运作,固然是出版经营的一环,却也形成了传统,担负着文学责任,并体现出版良心。编辑不止于推荐作品,而且协助甚至指导新秀制造作品去获奖,既为文学开拓前途,又在背后掌控文坛秩序,左右文学史。文学奖项多是新人奖,不是给老作家锦上添花,而是发掘新作家,“扶助新作家出道”。属于纯文学的,有五家出版社的文艺刊物操办,即文艺春秋的文学界新人奖、讲谈社的群像新人文学奖、河出书房新社的文艺奖、新潮社的新潮新人奖、集英社的昴文学奖。而文艺春秋的芥川奖、讲谈社的野间文艺新人奖、新潮社的三岛奖则是纯文学新人奖的三大奖,有“登龙门”(鲤鱼跳龙门)之称。
当年小说家菊池宽为了自己想写什么就可以发表什么,创办杂志《文艺春秋》,接着又办起文艺春秋社,于1935年创设芥川奖和直木奖,这就是出版社文学奖的滥觞。1987年老牌文艺出版社创办三岛由纪夫奖和山本周五郎奖,不无与之抗衡之意。年深月久,各种奖项也自成序列:先摘取某杂志新人奖,再进军三大奖,特别是芥川奖,最后是大江健三郎主张废除的艺术院会员。吉村昭四度入围芥川奖,终于接到了获奖通知,驱车赶了去,获奖的却是他夫人津村节子。这时节比他年轻的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都早已先后斩获芥川奖,不由得焦躁。正好筑摩书房创设太宰治奖,便投了两篇应募,可算获得新人奖。后来连连获奖,但拒绝了司马辽太郎奖,并先于妻子当上艺术院会员。
评奖的过程都差不多。以芥川奖为例,先请350人推荐作品,以此为参考,社内评选部门筛选出六七十部作品,找二十来个职工,四五个人一组,分头阅读这些作品,反复讨论,最后剩下5部至7部作品,提交评委会评议。三岛由纪夫当年“也曾是二三文学奖的评委,其以长篇小说为主,必须读七八部作者们呕心沥血的长篇。不得了的重量感,不得了的精神负担。如果情绪是被动的,就不能读到最后。因此我注意使心境如水,流入作品之中,于是能除去大部分偏见,不论自己多么讨厌的作家,也能虚心地寻觅他苦心经营的踪迹”。
媒体的关注使文学奖变成社会活动甚至事件,有益于文学与出版,但时常也绑架文学奖,造成社会效应的不是文学,而是附加在奖项上的东西,如性别、年龄。前些年炒作的是少女获奖,近两年似乎又转向老人。退休后写作有点成风,大概有的人本来是文学青年,后来却干了别的营生,老后才得闲,重温旧梦。例如黑田夏子74岁获得早稻田文学新人奖,紧接着获得芥川奖,成为该奖历史上年龄最大的得主,不过,她倒不是退休后援笔,而是婚也不结,孜孜不懈地写了70年。
《伯爵夫人》是莲实重彦的第三部小说,距上一部作品时隔20年,以致被当作新作家处理,令他大为不快。可能也自知在记者会上失态,颁奖仪式上致辞,他说:“在听众面前拿起麦克风就不知信口说些什么,所以请允许我严肃地宣读事先准备好的文章。”通篇还是在“老”字上做文章,并觉得这个颁奖仪式好像是别人的事。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