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陈玉峰编辑 / 李恩树

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仍在院线热播时，其高清资源已在互联网中被人叫卖。

《罗曼蒂克消亡史》、《驴得水》、《湄公河行动》、《树大招风》等十部2016年的热播电影，被大学生王媛储存在百度网盘上，视频资源很快卖出，价钱约20元至30元不等。

王媛是“代理视频资源”利益链条中的一员。庞大的市场需求催生出这一地下链条，盗版侵权影视资源及淫秽色情视频被储存在网盘中，通过微信、QQ、微博、论坛等网络平台宣传和传播。

这些侵权甚至涉嫌违法犯罪的行为并非新兴，近年来借由互联网新技术的发展发生了变化，比如网盘技术的兴起和成熟，为其提供了新的技术支持和传播渠道。

为此，监管部门发起多次整治网盘的专项执法行动，许多网盘平台关停服务，前路未卜。

转卖视频日进百元

2016年11月25日，网络主播“雪梨枪”因犯制造、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被四川绵竹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10万元，这件发生于2016年6月的网络直播案件又一次进入舆论视野。在新浪微博，有用户转发了上述新闻后，评论区扎堆出现“点我有惊喜”等字样，《财经》记者随机选择用户“范呆呆资源库”，打开发现，该用户只发过一条微博，且头像是一幅二维码，加微信后，对方表示，有“雪梨枪”的视频，“6元31部”。支付6元红包后，对方发来一个百度网盘分享链接，内含大量淫秽视频。

记者进一步了解到，范呆呆的视频资源来自“上家”，只要交钱就能成为代理商，所有资源都会第一时间分享，其朋友圈每天更新各类淫秽视频资源及价格，且会截图晒每日营收状况。

此类广告大多出现在热门新闻以及和体育相关的微博评论区，通过一些裸露图片获得更多点赞而成为热门评论。

百度贴吧也是此类广告的集散地之一，在“北上广”吧，有人发布热播剧《北上广依然相信爱情》视频资源的广告，售价为6.66元。

范呆呆称，微博和贴吧是最好的广告平台，“我也是上班族，白天偶尔看一下，晚上有时间就多弄点，有客户就发资源，每天收入200元没问题”。

学生王媛也非职业“卖家”，她每天要上课，空闲时间不多，“我不是时常发微博，也没多少关注，不过一天也能赚50元至60元”。

和王媛相比，范呆呆的上家阿强的收入更多。阿强有一个200多人的微信群和48人的QQ群，多数群成员都是他招来的代理，只有给他交了代理费的人才可以进群。

范呆呆偶尔也会把自己的代理拉入阿强的微信群，但前提是给群主阿强发红包，“有时多有时少，就是为了维护关系”。

因而，阿强的收入要高于王媛、范呆呆等人，他每天都会在朋友圈晒收入，从1000元到1500元不等。

裂变式的销售模式

如果将阿强设为一级代理，从“上家”拿到资源，再分享到微信群，那么范呆呆、王媛等人则以二级代理商的身份从微信群获得视频资源，再出售给各自发展的会员或代理，整个模式呈金字塔型结构。

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阿强微信群中的多数人在成为代理后，又发展了自己的代理。以范呆呆为例，他从微信群中直接获取资源，转手卖给微信好友。一部分微信好友，想和范呆呆一样，坐拥大量视频资源去出售，发展自己的代理。

出售一部电影赚的钱和发展一个代理赚的钱相差数十倍。因而，整个销售模式又不同于金字塔结构，每个有视频资源的人都可能会发展自己的代理。视频资源在很短时间内就会被分散到不同的群，呈裂变式散发。

王媛在一边出售零散视频资源的同时，也将整合好的视频资源发给自己的代理。

类似于阿强这样的卖家很多，每一个在微博或贴吧打广告的人，都视自己为二级代理商，但也是这条生态链的最末端，因为成为代理的门槛是要给“上家”交168元- 258元的不等金额。

王媛在收取了代理费后，会耐心将整个操作流程告诉下一个代理，包括如何存储、分享，以及应对封号和删帖的办法，直到发展的代理独立“出师”。

这其中，如何将现有的视频变成一个链接用来分享，是技术问题；如何发展代理及出售自己的资源则是销售问题，这些都是王媛要给代理交代明确的。

最关键的是介质，王媛会告诉她的代理，视频资源应该存放在何处。普通的一部电影大小约为1GB,一集时长45分钟的电视剧约400MB，而随着电影或电视剧清晰度的提高，所占空间会变大。

被分享的视频资源主要存放于网盘中。网盘是互联网云技术的产物，它通过互联网为企业和个人提供信息的储存、读取、下载等服务，具有安全稳定、海量存储的特点，在国内，各大互联网公司都推出了自己的网盘产品，如百度网盘、腾讯微云、 360云盘、华为网盘等。

国内网盘为了争夺流量，一般对用户免费。

视频代理链条的网盘分享流程是：用户先将视频上传至网盘，在分享时，可以创建公开分享链接、私密分享链接，前者可直接打开并存储，后者需要提取码密码；还可以发送给百度网盘内部好友（群），亦可以发送至邮箱。

王媛向她的客户出售视频资源时，通常会选择公开分享，在微信窗口中，直接给买家一个已经生成好的链接，便成功完成了一次销售。

视频资源的来源

范呆呆在成为阿强的代理后，曾试图问阿强视频资源的来源，被拒绝。“这些东西他肯定不会对我说，毕竟涉及到他的利益。”

这些侵权甚至违法的视频资源如何落到每一个代理商手中？

部分视频资源来自一些以“影视”或“资源”等关键词命名的微信公众号，进入这些公众号，只要按照公众号的提示操作，一般是回复关键词提取，基本可免费获得许多视频资源的网盘存储链接。范呆呆的一部分资源就是通过此类方式获得。

还有一类影视微信公号，通过“阅读原文”的方式连接到第三方网站，再找渠道下载。

名为“AL”的网友告诉《财经》记者，她在做了代理后，基本是靠自己找资源，团队给了她一些微信公众账号，让他们自己去找，“里面有很多影视资源，包括限制级的”。

一些微信公号为这些“视频代理卖家”提供免费视频资源，其实是所谓双赢的行为：“卖家”获得可转发牟利的视频资源，微信公号则赚取了流量。

据AL分析，即使是最原始的资源，都是一些人自己收集来的，通过微信公号传播，来赚取微信公号的访问量。

除微信公号外，一些聚合类的搜索网站，也是视频资源的“重灾区”，这类网站可以直接检索到网盘中的内容。在某聚合类网站上，《财经》记者发现，该网站能检索33个栏目，对每一个栏目都可以进行搜索，范围涵盖了音视频、电子书、压缩包、软件、种子等五大类。

记者尝试搜索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结果显示：挖出158144条资源，用时0.22秒，在搜索页内，除了为数不多的在线观看外，其余结果均显示该电影存储于网盘。

涉嫌违法

范呆呆说，这个圈子的人相互都不认识，“不建议熟人搞”，一般散客都没人管的，如果集团人多，就怕出事。

2015年8月5日初，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发布了“护苗2015”专项行动查处的第二批共9起案件，其中8起涉及网站、网盘、微信等传播淫秽色情信息。

《法制日报》披露了一起江苏南通公安侦办的案件：2015年4月，南通市公安局接到腾讯公司通报的网友举报线索，称南通有一网民在微信朋友圈里出售含有大量淫秽视频的网盘账号。在核实网友举报线索属实后，4月底，警方先后在南通、宿迁等地抓获秦某、朱某等多名犯罪嫌疑人。

《刑法》第363条规定了以牟利为目的，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物品罪。

司法实践中的类似案例很多。《财经》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检索“网盘”“牟利”等关键词发现，刑事案件共66起，其中，对于出售网盘行为的起诉罪名多是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

在上海的一起案件中，公诉机关指控，2015年8月至10月期间，被告人张某某为牟取非法利益，使用微信号和QQ号联系买家，通过互联网以10元、60元不等的价格出售含有淫秽视频文件的百度云网盘账号，经鉴定，被贩卖的97个视频文件中，有43个属于淫秽文件。

法院审理认为，被告人张某某为牟取非法利益，通过互联网出售淫秽视频文件，其行为已构成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并处罚金2000元。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问题是：个人网盘内储存盗版视频甚至违法视频时，网盘平台是否该承担平台责任？

乐视网曾指百度公司侵犯其信息网络传播权，将其诉至法庭。法院认定上传网友为直接侵权主体，也对百度云盘的平台责任作出裁决。

在该次诉讼中，乐视网称，其享有电影《金陵十三钗》信息网络传播权，百度在其运营的百度云产品，向用户提供储存空间和“分享”功能，并将分享内容为电影、电视剧的分享者分类到电影、电视剧频道中，百度云主页对分享者进行“达人推荐”，公众可以在电影频道分享者的分享内容中找到涉案电影，进行下载和在线播放，该行为侵犯了乐视网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百度公司解释称，百度云自身不上传、提供内容，并且对于用户的传输内容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就该案而言，乐视网在诉状中所描述的涉案作品是百度云的注册用户自行上传和分享的，并非百度公司的行为。

海淀区法院审理认为，涉案影片系网友上传，无证据表明该网友提供并传播作品的行为已获得权利人许可，故上传者应当是该案侵犯乐视网信息网络传播权的直接侵权人。但百度云网盘为影片的传播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且云盘秒传存储和分享功能也使得侵权行为变得更加快捷和便利，故百度公司作为网络服务提供者，应对其平台中涉嫌侵权的作品施以相当的谨慎和注意，以防止侵权作品肆意传播而损害著作权人的合法权益。

最终，海淀法院判处百度公司赔偿乐视网经济损失1.4万元。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游云庭向《财经》记者分析，以网盘的形式出售盗版影视剧，如果数额较大的话，可以保护知识产权的方式来追究当事人的刑事责任，而网盘只是平台，司法实践中需谨慎对待。

网盘前路

因诸多违法侵权行为难以规制，网盘的前景并不明朗。

2016年10月20日，360云盘宣布停止个人云盘服务，360公司称，部分不法分子利用360云盘存储传播非法文件、侵权盗版牟利、传播淫秽色情信息等违法犯罪行为屡有发生。由于云盘存储的私密性、管理的复杂性，依然使企业面临巨大的安全风险。

去年初，国内的网盘出现关闭潮。3月，阿里巴巴旗下的UC网盘公告称UC盘将终止存储服务，此后，迅雷快盘、金山快盘、微云中转站、新浪微盘等陆续宣布停止个人存储服务。以迅雷快盘为例，其在公告中称“为配合监管部门专项整治网盘行动”，而其他关闭网盘企业在公告中均有提及与监管部门的专项行动有关。

一位早期为网盘提供服务的人士告诉《财经》记者，“成本太高，加上政策风险”是诸多网盘关闭的主要原因。“利用网盘传播非法信息”给网盘企业造成很大的政策风险和发展困境。

“视频代理行业”已敏感地察觉出动向，范呆呆说，分享的链接要及时保存，不然会被删除。

一位业内人士说，对于网盘中的涉黄视频，技术上会有审查和甄别，但大量涉黄视频存在于网盘中，对网盘经营者是一个考验，“就看投入多少的人工去补查，这也算是经营成本”。对一些大的互联网公司来说，网盘产品只是战略部署，为了和用户进一步绑定关系，数据也很重要。

2015年10月，国家版权局发布《关于规范网盘服务版权秩序的通知》，并对百度网盘、新浪微盘等提出了整改要求。在360云盘关闭后，腾讯微云、百度云等网盘企业则表示将继续提供服务。

上述人士对于百度网盘目前的处境并不看好，“短期内，如果绕不开政策风险，个人存储类的网盘会面临同样的命运”。

该人士认为，个人存储类网盘未来可能会转向收费，因为收费后对于企业来说，用户的信息是公开的，这样有助于企业更好地去规避版权和政策风险。

由于国内的网盘多数处于免费状态，收费会损失大量的用户资源，“网盘企业需在用户和政策风险之间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