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景凯旋
后世将李贺称为诗鬼,他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唐代诗人的璀璨星空,丰富了伟大的唐诗。对于一个诗歌的国度,这样的诗既不可多,更不可无
唐代诗人中,李贺是一个异数。李商隐撰写的小传称其“细瘦,通眉,长指爪”。按照相术的说法,通眉的人往往个性强,刚毅倔强,胸襟不甚豁达,命运都较坎坷,这在李贺身上都体现出来。他出身唐宗室远支,其家道早已中落,父亲只做到一个小吏,而他自己也仅仅靠恩荫做了个从九品的奉礼郎,并且只活到27岁。
唐代应试极重家讳,李贺父名晋肃,由于“晋”与“进”犯嫌名,故时人认为他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为此还写了一篇《讳辩》,但也无济于事,这成为李贺一生的隐痛。在京师几年,他以诗会友,多与韩门弟子相过从。由于仕途失意,他便专心创作。每日写诗不辍,写毕也不修改,往往独自骑驴往还于京、雒之间,随写随弃,所以传世的诗并不多。
中晚唐时期,苦吟之风颇盛,李贺的苦吟尤为特出,他时常骑驴出行,后面跟着一个背锦囊的童仆,偶有所得,即投囊中,归来后其母看到囊中的诗,总是叹道:“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传说有人去拜谒李贺,他坐在那里久久不言,“吐地者三,俄而文成三篇”。要说为艺术而艺术,李贺在中国诗歌史上大概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人常将李贺与李白并称,两人都擅长古体诗,富于浪漫的瑰丽想象,但李白基本上还是摹写自然的物象,李贺却喜欢超自然的事物。中晚唐士人好征奇话异,多有博物志怪之书,李贺的诗歌可说是博物志怪之诗,神话是他诗中的重要元素,如女娲、羲和、嫦娥、玉皇、湘君、王母、彭祖、巫咸、后羿、吴刚,都是其诗中常见的意象,所以杜牧为其诗作序,誉为“骚之苗裔”。
任何文明的神话传说都蕴含人类的基本命运,很多神话母题的隐喻在不同国家有相似处。如《李凭箜篌引》:“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有说吴质即吴刚。这个隐喻与希腊神话的西西弗斯相似,法国作家加缪由此体验到人类的命运,李贺则只是用来比喻音乐的魅力。
因此,说李贺的诗是效法屈原,这是儒家思维的过度阐释。李贺的诗其实没有那么多的现实含义,甚至他也不像李商隐,由孤寂的嫦娥能体会到人间生活的美好,他只是沉浸在神话意象指涉的超自然世界。儒家的诗学传统是功利主义的,而李贺却醉心于意象的惊奇,如果说《李凭箜篌引》是以博喻表现了音乐的效果,那么他的许多诗排比意象,其间的逻辑联系只有一个——都是神话人物。
杜牧称其诗“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意指其既无兴发寄托,亦无情思脉络,只是语言的奇特诡异,如“芙蓉泣露香兰笑”“几回天上葬神仙”,遣词造句常道人所不道,令人印象突兀深刻。哭既惨然,笑亦瘆人,其中的现实隐喻往往难以索解,也不必索解。
先秦两汉的诗人常在神话中体味到生命与永恒的矛盾,汉效祀歌:“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这首祭祀日神的祭诗便是面对自然时间,表达对永恒的向往,但到了唐代,神话已成了世俗谈资。李贺自己就不相信神仙不死,宁愿相信逝者还在世上漂泊,这构成了他那些最有理致的鬼诗。
元和八年(813年),李贺结束了三年京官生涯,告病还乡,瘦弱的人和驴在京、雒官道旁的槐荫间缓缓移动,唯有鬼魂与他相伴:“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这样的诗已不是通常的吊古伤今,而是非人间的悲愁世界,超越历史的兴衰。
此后他便旦夕在家著诗,诗中充满鬼、魂、血、死等字眼,无怪宋刘克庄评其诗“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即令同是写《将进酒》,他也与李白迥然相异:“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仿佛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触目都是桐风惊心、雨冷香魂、秋坟鬼唱、恨血千年、鬼灯如漆、纸钱塞鸣、回风阴火。三年后,他病卒于家乡河南昌谷。
古谚云:“察见渊鱼者不祥。”只要有生死大限,人的宿命就无法得到理性解释。后世将李贺称为诗鬼,他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唐代诗人的璀璨星空,丰富了伟大的唐诗。对于一个诗歌的国度,这样的诗既不可多,更不可无。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