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猜不透的情绪

2017-05-08 19:09:59

文/王宾

水上巴士穿行通过链子桥下,明媚的朝阳映射入淡蓝色的多瑙河水,微微泛起的浪花咀嚼着新一天的气息。桥上叮叮当当驶过拖曳长尾的明黄色电车,辫子指向永远蔚蓝的天空。顺着车头的方向,不远处的渔人堡宁静安详,仿佛尚未从一场历史的酣梦中醒来。

英雄广场的人潮还未出现,随意丢弃墙角的酒瓶在一夜狂欢后身首异处。街心公园的乒乓球台开始人声鼎沸,老伙计们一边抱怨提前光临的夏季,一边挥汗如雨。收音机里传出李斯特的钢琴名曲《钟》,匪夷所思的节奏刺激着诡异的乒乓球飞行线路,也暗示着这座城市一路走来的曲折。

多瑙河上的明珠无数,而这一颗多少被岁月刻下些许划痕,一旦掸去蒙尘,卓然不群的傲娇身世依然能清晰折射祖上的荣光。或许是看惯了秋月春风,包裹着黑色外套匆匆而过的行人无意消受这一剂“春梦了无痕”的潇洒,他们更愿意躲进巴洛克式的建筑大门背后,在无人打扰的房间静静回味数百年的跌宕起伏,怡然自得咽下浮泛其上的泡沫。

这是一座神经质的典雅城市。

哪怕是最让人放松的塞切尼浴场,在明黄色宫殿围拢的柔波间,依然能随处撞见紧蹙的眉头、沉思的面庞和警惕的双眸。游客不知趣的放声高笑会招致周遭不解的眼神。几位头发略显花白的棋友泡在池内捉对厮杀,纹枰上仿佛传来久远的战马嘶鸣。公元896年,来自乌拉尔山的马扎尔族人来到此地定居下来,选址维舍格拉德的山顶修建王宫。300多年后,鞑靼人掩杀而至,国王贝拉四世决定在多瑙河岸边构筑城堡,布达的雏形由此问世。走过14世纪至15世纪的黄金岁月,土耳其战马的铁蹄让此地生灵再度涂炭。异族蹂躏的岁月毕竟难熬,100多年的不堪回首挽不回灰飞烟灭的先辈祖业,而谨小慎微的种子由此悄然播下。上苍的眷顾随着哈布斯堡王朝的荣耀短暂归来,一个计划外的全盛时期由此降临,多瑙河畔两岸的布达和佩斯也结缔下了金玉良缘。

这是一座无论从外观还是心理都更接近西欧的城市。虽然基因改良过程中留有痕迹清晰的前苏联风格,但仅凭眼前这幢金碧辉煌的匈牙利国会大厦就能让人恍惚间如同站在伦敦西敏寺桥头,感受威斯敏斯特宫的气场。布达佩斯人对这种关联没来由地心中有底气,友善的房东Andras好几次提醒我去看盖雷特山顶的自由女神像以示佐证。双手高举一片硕大的棕榈叶,雕像平和的目光掩不住刀光剑影刻下的苦难,飞扬的裙裾摆脱不了历朝外族入侵的暴虐往昔。雕塑家基什法尔鲁迪·日格蒙德或许应该庆幸,这位女神如今亭立依然,全有赖于这片土地拥有对暴风雨后绚烂彩虹的痴情或向往。正如同当年17岁的索罗斯离开这座令他伤心的城市时,依然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而真正打败英格兰银行还是多年之后的事。

我疑惑于这种当地人视为稀松平常的韧性,为什么无数次身遭险境依然后劲十足。起先我将其归因于智慧,否则很难解释他们如何能发明出直升机、冰箱、隐形眼镜这些改变我们日常生活的物件,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惊愕的各项诺贝尔奖天才得主。但我渐渐将其归因于记忆。这个民族有种天然的本能,不愿意忘记加诸其身的种种,无论好坏,并设法将它们转化为继续前行的动力,因此就不难理解电影《忧郁星期天》中那场迟到却不曾缺席的正义复仇、安德拉什大街上记录黑色历史的恐怖之屋,以及他们用深受爱戴的钢琴家李斯特之名冠名国际机场。这位激情洋溢的天才在此间开设的音乐学校好似一处圣殿,吸引了无数注定在五线谱间交织人生的信徒。

古老的地铁飞驰而过,车厢内的乘客安静地看书或发呆,流浪艺人弹奏起《匈牙利狂想曲》,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间歇,我遥想茜茜公主躲进夏宫花园暗自发呆,一边感叹并不如意的婚姻,一边又暗暗庆幸能有这样一片土地庇佑自己摆脱惹人厌的宫廷礼仪,回归自在的天性。作为匈牙利女王,她为这座命运多舛的城市写下了一个短暂幸福的历史注脚,也潜移默化改良了她的基因,怪不得诗人裴多菲能写下“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华美诗篇。

多瑙河缓缓离去,向南继续飘荡,留下宛若珍珠项链般的波纹,锁住布达佩斯的内敛。李斯特倘若在世,恐怕见此情此景也能再续写一曲传世华章吧。

(作者为《国家地理》中文版前执行主编)

文/王宾/文
布达佩斯 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