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俄罗斯挑战美国在中东地区话语主导权的趋势，特朗普以突然采取的军事行动，为之后协商解决重大问题并保证协议的持久有效创造条件

文/本刊记者 郝洲 编辑/袁雪

特朗普政府上台带来的美俄关系蜜月似乎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一直对此有所期待的俄罗斯总统普京难掩失望，“我们在工作层面尤其是军事上的信任关系并没有提高，反而更像是被降级了。”

叙利亚当地时间4月7日凌晨4点40分左右，美国海军从部署在地中海的两艘“阿利·伯克”级导弹驱逐舰上发射了总共59枚“战斧”巡航导弹，对叙利亚政府军在霍姆斯省的沙依拉特空军基地进行外科手术式的军事打击。总统特朗普亲自批准并通过远程视频观看了此次军事行动，这是他入主白宫以来美军首次在海外采取重大军事行动。

五角大楼称，叙利亚政府军在沙依拉特空军基地中藏有化学武器，且使用该基地起降战机对反对派展开空袭。这次军事打击是“对叙利亚政府军两天前在汉谢洪地区使用化学武器并造成大量无辜平民伤亡事件的回应”。叙利亚政府称这次袭击共造成9名叙利亚军人丧生，另有9名在该基地周围的平民死亡。

59枚战斧在发射后约一小时内几乎在同一时间击中目标，沙依拉特基地在瞬间几乎完全被摧毁展现了美军无可匹敌的军事打击能力。

战争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克里斯托弗·科扎克（Christopher Kozak）对《财经》记者说，特朗普希望以突然采取的军事行动彰显美国军事力量的威慑力，且通过“这样的力量为协商解决某一问题并保证协议持久有效创造条件”。

被挑战的中东主导权

2016年底，叙利亚政府军在俄罗斯和伊朗的鼎力支持下重新夺回阿勒颇，一举取得了地面战场上的主动优势，并持续向本国东部和北部的反对派残余力量发动攻势。在外交场合，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多次召开叙利亚问题会议，叙利亚和平进程的主导方逐渐转向这三国，作为世界警察的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影响力却与日俱减。

在特朗普政府迟迟不能出台清晰完整的对叙政策之际，普京没有坐等特朗普伸出橄榄枝。一方面，在叙利亚内部，俄罗斯极力拉拢原先由美国支持的叙利亚库尔德人，由俄罗斯国家石油公司牵头组织多个石油贸易商与库尔德地方政府商谈从其手中购买石油的事宜，并且在军事上帮助叙利亚库尔德人的武装组织YPG抵御土耳其方面的进攻，还向其提供军事顾问和培训人员；另一方面，俄罗斯与美国在中东的传统盟友埃及不断走近，不仅与塞西政府达成协议要在苏伊士湾建设俄罗斯的工业园区， 并且在位于埃及西部的Sidi Barrani空军基地部署了俄军的特种部队和无人机分队。

美国最不愿看到的一幕也正在发生。近一年时间里，在叙利亚战场上与伊朗形成的合作关系让俄、伊两国越走越近。

美国空袭叙利亚政府军基地后，伊朗总统鲁哈尼直接表态，俄罗斯与美国的直接冲突“近在咫尺”。就在同一天，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在其个人脸书上说了几乎同样的话。3月底鲁哈尼访问俄罗斯印证了俄伊合作的加深。除了一系列经济合作倡议之外，伊朗外长扎里夫表示，“伊朗的军事基地依然可以让俄军使用，一直到伊斯兰国被彻底打败为止”。

种种迹象表明，俄罗斯的野心并不限于通过这些杠杆迫使美国与俄谈判、取消制裁，而是大有挑战美国在中东地区话语主导权的趋势。

美国国防部称，在发动军事打击前，已经通过“避免冲突专线”通知了俄方，避免造成俄方人员的伤亡，但却让伊叙两方对俄美之间进行大国政治交易而牺牲地区小国利益的担忧进一步加深。有分析称，此举明显有离间俄罗斯与伊朗、叙利亚关系的意图。

空袭之后，俄罗斯和伊朗在叙利亚的联合行动指挥中心发表声明说，美国军事打击叙利亚已“越过红线”，是对叙利亚主权的侵犯，是一个危险的先例，“今后我们将强力回应任何一方针对叙利亚的任何侵略行为”。作为叙利亚盟友，俄伊将强力回应针对叙的“侵略行为”。

对于美国空袭叙利亚的导火索——4月4日化武袭击事件背后的主谋，美俄从一开始就展开了激烈的争执。俄罗斯称造成毒剂泄漏的可能是叙利亚政府军的空袭击中了地面上“恐怖分子所控制的化学武器工厂”，但美国并不买账。在使用战斧导弹打击叙利亚政府军事基地后第四天，白宫向媒体公开了一份四页纸的对化武袭击事件的情报评估报告，美国情报部门通过对“信号情报、地理空间情报、受害者生理样本的实验室分析结果以及大量可信的公开信息源”的综合分析得出结论，“坚信”是叙利亚政府从沙依拉特空军基地起飞的苏-22固定翼战机在汉谢洪地区上空投放了化学武器。这些情报如何指向叙利亚政府，因“需要保护情报源和分析方法”未予公开。

俄罗斯方面称已经提请联合国介入汉谢洪化学武器事件的调查，并暗示在叙利亚境内屡次发生的化学武器袭击事件与美、英两国在2003年伪造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的拙劣表现如出一辙。

4月12日，美国国务卿蒂勒森首次访问莫斯科，这也是他对俄罗斯的首次访问。在与蒂勒森见面前，普京还利用俄罗斯掌握的情报发动了心理攻势。“有信息显示，美国正在叙利亚的其他地区，其中包括大马士革南部郊区，策划类似的事件，放置一些物质并指责是叙利亚政府所为。”普京与到访的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一起召开新闻发布会时表示。

蒂勒森在与普京会谈后同意俄美双方共同对汉谢洪所发生的事情进行调查。目前，除美国认定叙利亚政府军应该对汉谢洪事件负责以外，其他国际组织和国家均表示无法确认背后元凶。

历史心结难解

带着59枚战斧导弹同时击中目标的余威，首次访俄的蒂勒森本来计划迫使俄罗斯“在巴沙尔政权和美国之间选边站”，但他似乎高估了俄罗斯对改善俄美关系的期待值。

“我们在工作层面尤其是军事上的信任关系并没有提高，反而更像是被降级了。”普京在接受俄罗斯Mir电视台的采访时这样评价当前的俄美关系。访问结束后，蒂勒森也坦承俄美两国之间的信任关系“很低”。

从2004年起担任俄罗斯外交部长、与蒂勒森之前的五位美国国务卿都打过交道的拉夫罗夫在接受美国《国家利益》杂志采访时这样评价蒂勒森，他“只是刚刚开始他的工作”。在2月中旬，拉夫罗夫与蒂勒森在G20部长会议期间有过一次简短的会面，拉夫罗夫说那次会面让他感到很“舒适”，“我们的助手们应该更加密切地沟通，但这需要等到（美国）国务院的团队建立完善以后”。特朗普至今仍然没有任命专门负责俄罗斯和欧洲事务的副国务卿。俄罗斯还没有做好与特朗普政府认真打交道的准备。

迫在眉睫的叙利亚问题之外，在乌克兰、北约东扩等问题上，俄罗斯与美国无一不存在分歧。更深层的，是两国对国家地位的根本判断不同。莫斯科卡内基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特列宁认为，俄罗斯可以接受美国在全球经济中的主导地位、美元作为全球货币，也能接受美国在经济上比俄罗斯强大许多的事实，但是不愿接受的是美国在政治和军事领域的主导地位。在小布什和奥巴马上台伊始都有过和俄罗斯改善关系的想法，但很快俄罗斯就被放到“二等公民”的地位，这是普京不能接受的。

究其原因俄罗斯从来没有在战争面前被征服过，即便是苏联解体，俄罗斯人也认为这是内部调整的结果，而非被任何国家击败，俄罗斯的精英阶层仍然相信他们的国家是一个世界强国。

美国对叙政策飘忽不定

4月7日后，俄罗斯称已经中断了与美国之间的“避免冲突”机制，这意味着美国如果再次单方面采取军事行动，将有可能与俄罗斯发生冲突。自2015年 9月普京决定出兵叙利亚以来，为了避免在叙利亚出现相互之间的误打误伤事件，美俄双方就建立了“避免冲突”机制。

不过，目前除了在4月7日对叙利亚发动了坚决的一击外，特朗普政府的叙利亚政策仍是一团模糊。

自从参与总统竞选以来，特朗普并没有表现出对叙利亚巴沙尔·阿萨德政权的明显恶意，甚至公开表示在打击“伊斯兰国”的问题上，巴沙尔是可以合作的伙伴。一直到3月30日，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妮基·海利还称，美国在叙利亚的首要任务“不再是将巴沙尔赶下台”。但五天后便发生了汉谢洪的化学武器事件，国务卿蒂勒森突然改口称“叙利亚的巴沙尔政权必须为此次化武袭击事件负责，俄罗斯政府必须要考虑清楚他们是否还要支持巴沙尔政权”。当被问及美国是否准备推翻巴沙尔政权时，蒂勒森说美国“正在采取行动”。

没过多久，美国的对叙政策口风再次发生转变。新上任的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称希望美国的军事打击能够“改变巴沙尔政府的计算公式”，潜台词是美国近期还不会全力推翻巴沙尔政权。4月11日，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在其上任后的首次新闻发布会上也称，美国在中东地区的首要任务仍将是击溃“伊斯兰国”，但同时也警告巴沙尔政府，“如果再次使用化学武器，将付出高昂代价”。

对美国政府飘忽不定的政策，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另一个重要参与者伊朗有自己的解读。一名接近伊朗高层的分析人士的判断是，美国直接向叙利亚政府军开火但是又对推翻巴沙尔政权不感兴趣，显然并不是为了升级在叙利亚的冲突局面，而是为了平息国内的批评声音。

“这次军事打击打开了叙利亚六年冲突以来的新篇章，但美方不会贸然触犯俄美两国目前在叙利亚的协调机制。”该人士对《财经》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