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苍耳
耍髯口是戏曲表演中生、净、末、丑极富特色的肢体及面部动作,以呈示人物当下的特定情绪。古人言“在颐曰须,在颊曰髯”,髯口又称口面、髭口,是生、净、末、丑必戴的假须——大都用马尾、牦牛毛、犀牛毛或人发制成,一般有黑、灰、白三种。后来戏曲丰富了,髯口也多起来,比如戴红髯、紫髯、蓝髯、黑红髯,借以凸显其形貌怪异或性格暴烈,至于戴红、黄、蓝、白、黑五色髯的,意在表示强烈的贬斥倾向,如粤剧中扮金兀术和方腊的,便是五色髯。
耍髯口有甩、撩、抖、挑、推、托、理、抄、撕、吹、捻等十余种表演程式,表示不同的情绪诉求。左右甩髯用来表现激动、愤怒的情绪;撩髯常用来表示思忖或感叹身世;抖髯用来表现惊怕、恐惧或愤慨;理髯和捻髯以显清闲自在、自鸣得意或狂傲不羁、机警多智。归结起来,耍髯口耍的是中式长髯,据说最早为演关羽专用,又称“关公髯”。这种蓄胡风格一直延续到晚清,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朝廷重臣无不蓄着戏台上那种“髯口”。
李鸿章抖过两回“髯口”。他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不“抖髯”是不可能的。次年5月去彼得堡参加尼古拉二世加冕礼,有一个细节被高尔基照实写入长篇小说《克里木——萨姆金的一生》: “在阿尔泰展览厅里,李鸿章在各色宝石陈列前停住,小胡子直抖动。”
翻译官马上要求打开玻璃柜,玻璃盖启开后,这位清国高官“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那衣袖好像自己会动似的,一下子滑向胳膊肘,于是这只老朽不堪的铁青手臂上纤细的、留着长指甲的手指伸进玻璃柜,从一块白色大理石板上操起一枚巨大的绿宝石——这个展厅最珍奇的展品”。李鸿章微微点了点头,竟把那只拿绿宝石的手藏到衣袖里去。法布里丘斯将军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道:“可是……请原谅!我无权做主馈赠礼品呦!”但此刻,“小胡子直抖动”的李大人已步出展览厅。高尔基强调这个片断是“法布里丘斯将军在彼得堡雷契金将军寓所亲口对我说的”。这位将军是陪同李鸿章参观的当事人。
蓄不蓄胡以及蓄怎样的胡并非小问题。戏台上讲究以鞭为马,左右甩鞭,勒马抖髯,须两层水袖不散,髯口不乱。而在现实中并不那么简单。辛亥后那阵子,戏台上耍髯口瞬间变得陈腐,与时尚不合拍了。当时有《竹枝词》云:“翩翩捷捷少年郎,不着长衫着短装,胡蓄威廉头拿破,文明模样仿西洋。”不光是普通人,那些北洋大帅们皆时兴威廉式胡子,发型则为拿破仑式或华盛顿式。威廉胡当时风靡欧洲,是模仿德皇威廉二世的胡子风格,如同牛角两端微微上卷。这几乎成了北洋将官的标配。在他们看来,威廉胡代表着威权、文明、西方,“耍髯口”则土得掉渣。对比一下袁世凯前后两张肖像照就知道,隐居洹上村时胡须如同钓钩朝下弯垂,到了民国就翘而微卷了。袁大总统后来发觉蓄威廉胡并不可靠,威权大大受限,于是又想到旧朝的“耍髯口”,但是“髯口”一时半刻蓄不成,蓄成了手下各路诸侯却不答应,连耍髯口的戏子们也不赞成。呜乎哀哉!
他临死前似乎弄明白了:德国末皇威廉二世之所以金须高挑,原来是用油脂粘定的。袁的覆辙让其后的总统多少清醒了点,于是各蓄各的,显得杂乱不一,当时报章作了如此概括:黎元洪可称“一对剑髯”,徐世昌乃“两撇垂须”,冯国璋已成“满嘴狗毛”,曹锟浑如“倒生杂草”。
同一时期,鲁迅在《说胡须》中记述了亲历的尴尬事:在西安讲学游孔庙时看到一个房间挂着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穿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于是一位名士就毅然决然地说: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你看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问题是,汉武梁祠石刻画像上,男子的胡须多上翘;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胡子也多上翘。“日本人何其不惮烦,孳孳汲汲地造了这许多从汉到唐的假古董,来埋在中国的齐鲁燕晋秦陇巴蜀的深山邃谷废墟荒地里?”鲁迅心里明白,自己唇边上翘的胡须,也有“日本式的胡子”的嫌疑,回来后便对着镜子将两端“翘角”剪掉了。
五四时期有一桩命案至今耐人寻味:浙江督军署少将官成锟着便服外出,行至上海康脑脱路时,因其蓄着日式仁丹胡,被蒋六根等七人误认为是井中投毒的倭人嫌犯,遭到围攻痛殴直至毙命。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