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近入学”、“多校划片”意在改善分配不公的局面，但政策有效的前提是实现政府推行多年的教育资源均衡化。现实情况是：校际差异依然大，择校动力仍旧强

文/本刊记者 相惠莲编辑／朱弢

“‘3·17’后到现在，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周栋如此记叙自己近三个月来的生活。

周栋到北京已15年，和妻子居住在通州。两人的孩子刚满2岁半，在2021年9月才会进入小学，但他们不甘心让孩子随便进入一个学校，不仅安排了不错的幼儿园，还换购了一套朝阳区慧忠里小区约60平方米的两居室。

这几乎是他们的最优选择：这个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小区，房产总价相对不高，符合他们600万元以内的预算安排。更重要的是，这套房产位于朝阳区外国语学校的划片范围内，按照政策，可以保证周栋的孩子直接就读于这所名校。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3月17日，北京住房限购升级，“认房又认贷”，周栋这套房的首付比例被提到了60%。另外，新近出台的政策显示，未来该小区的房产未必能直接对应到朝阳区外国语学校。

4月26日傍晚公布的《2017年朝阳区义务教育入学政策》显示，适龄儿童父母或其他法定监护人于2017年6月30日后取得的不动产权证书，所对应的实际居住地址不再对应一所学校，而是将依据该实际居住地参加所在片区的统筹分配。这被家长们称为“6·30政策”这也是朝阳区落实北京“多校划片”要求的举措。

由于并没有把握在6月30日前拿到房屋产权证，周栋赶忙查询了附近其他几个可能就读的小学，感到有些失望，这些小学都比不上朝阳区外国语学校。

孩子的上学问题出现了不确定性，周栋犹豫是否要继续履行房屋买卖，但违约成本巨大，最终只有坚持。

扩大“多校划片”，让一处房产不再确定地对应某一所学校，以取代原本的“单校划片”，被政策制定者视作推进优质教育资源均衡化、平抑学区房热之举，但是却放大了家长们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学校划片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到底多近才算就近入学？

政策年年变

由于小学入学的信息采集在5月底前就会完成，朝阳区出台的“6·30政策”更像是发出了“多校划片”的信号，并非在今年就会执行。

但这次政策确实是雷厉风行。几乎同时，2017年朝阳区居住地对应学校查询系统上线，一些家长发现，在输入家庭住址后，不仅出现原本的房产只对应一所学校，即“单校划片”的信息，紧接着还显示出多所学校的“多校划片”表单。

查询系统还明确，若居住地对应多所学校，将采取电脑随机派位方式统筹安排。

这份表单公布后，北京慧忠里小区、芍药居小区、珠江帝景小区等多个小区的业主均向朝阳区教委表达了调整学校划片安排的诉求。

“就近入学”是家长们强调应该重新考虑学区划分的一条理由。在一些居住在目标校附近的家长看来，自身原本就是就近入学，若被划至相对远的学校，相当于在政策要求下违反了《义务教育法》中提到的“就近入学”原则。

按照教育部的要求，今年19个重点大城市的小学阶段要实现“两个100%”，即100%的学校划片就近入学，一所学校100%的生源由就近入学方式确定。

苏菲是芍药居北里小区的一名业主，她3岁的孩子将上幼儿园，全家人居住的房产由丈夫在2007年购买。在她原本的设想中，人大附中朝阳学校的小学部和初中部几乎都在家门口，孩子未来的上学根本不用发愁。但根据新政，未来该小区对应的小学多出了樱花园实验学校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附属小学。

樱花园实验学校距离小区约3公里，正常步行需30分钟，苏菲认为，若孩子进入这所学校会给家庭增加不少麻烦，比如，开车会途经周边常年拥堵的中日友好医院，而让老人带着孩子走得更慢。她希望孩子能够像原来一样就近入学，或至少让人大附中朝阳学校优先满足邻近小区居民子女就学需求。

实际上，教育部和北京的各级教育部门并没有明确过就近入学的定义。“‘就近’具体指的是3公里内还是5公里内，或是其他概念，目前并不清楚。”一位北京教育研究人士称。

孩子能否就读社区的“配套学校”，则是另一些家长关心的问题。

位于朝青地区的天鹅湾小区原本可“单校划片”至星河实验小学，在新政后变为含甘露园小学、康乐园小学、兴隆小学和星河实验小学的“多校划片”。业主陈鹏认为，星河实验小学是天鹅湾、星河湾两个小区的“配套学校”，这所小学的南校区直接占用了天鹅湾北区的花园和绿地。同时，学校在建设水电工程时曾需要小区改动规划，居委会出面和居民协调，在陈鹏看来，自己和一些居民当时念及孩子未来会上那所学校，才会同意学校的要求。“我购置一套房，对应哪些权益，应当是买房时就形成的。”陈鹏说。

陈鹏提到，新的划片方案跨平房乡、高碑店乡和八里庄乡三个行政区域，他更接受孩子能在小区所在的平房乡范围内就学，该地区发展相对成熟，好小学多一些，尚在建设中的北京二中朝阳学校也坐落于此。

小区周围教育资源的调整和分配不仅对孩子入学起决定作用，对房产的价格同样影响巨大。周栋今年购置房产时发现，本小区的房产单价在9万元左右，而附近两个小区因对口学校不佳，房价在每平方米6万－7万元左右。

“‘多校划片’一方面涉及到孩子的上学问题，一方面还有未来房产是否贬值的问题。”北五环外某小区的一名业主说。她居住在一座近年新建成的高端住宅小区，距离小区约600米处坐落着一所知名公立小学的分校，在2015年首次招生。该小区同样在2015年左右开售，最初每平方米均价在5万元左右，房产中介网站的信息显示，目前该小区二手房挂出的单价已达到10万元以上。

在巨大的争议下，5月6日左右，朝阳区教委修改了学校查询系统，不再体现“多校划片”的信息，以消解公众对政策的误解。

《财经》记者从多个小区的业主处得知，他们在与朝阳区教委沟通时，获得了“老人老办法”的口头承诺。

一名曾直接和区教委官员接触的家长透露，对方称多校划片的政策从明年才正式实施，今年只是指引，而明年到底如何“多校划片”、如何执行、哪些人“多校划片”、哪些人“单校划片”，细则大概会在2018年4月推出。

但“信号”带来的焦虑并未消失。多位家长忧心于“政策年年变”，依然担心孩子未来没法进入心仪的学校。

划片依据不明

2014年，教育部要求在19个重点大城市推行义务教育阶段就近入学，其初衷是促进教育公平，杜绝如通过“送票子”“递条子”等择校痼疾。

随着政策落地，购买学区房成为家长们把孩子送入优质学校的唯一通道，学区房的高烧不退则催生了“多校划片”政策的出台。

“划片上学”的出台是为了消除入学领域存在的一些不公，但作为最核心的利益相关者，家长们纷纷表示，并不清楚划片依据到底是什么？

芍药居社区的家长在查询后发现，位于三元桥的裘马都社区的对口学校是四五公里外的人大附中朝阳学校，而北京中学距离裘马都不到2公里，却不是其对应中学。

同时，在整个太阳宫地区，除了裘马都，还有圣馨家园、冠城大通澜石两个小区能够在初中阶段单校划片至优质的人大附中朝阳学校，这三个小区错落地嵌于太阳宫地区的诸多小区之间。

有其他小区的业主疑惑，为什么只有这三个小区能享受“特殊待遇”？

“我们无法了解划分学校的依据和标准。”苏菲说。在朝阳区既往公布的文件中，仅公布了“学区”“片区”的划分结果，并未公布划分的依据和规则。

5月8日，朝阳区教委曾对小区业主的质疑做出回应，称当前北京市教委没有下发明确的划分学区的细则，朝阳区目前的划分办法是按街区划分，而街区由相关的规划部门制定。

“街区”的概念仅零散地在一些政府文件中被提到，具体含意不为公众所知。此后，有家长向北京市规划委朝阳分局咨询，“对方回答说，学校划片并非自身职能”。疑问又回到了原点。

无法从官方得到足够信息，家长们只能自行揣测划片背后的逻辑。

今年秋季将首次招生的人大附中丰台学校距离西山湖一期自住房小区800米，4月初，小区部分业主从区教委内部获得消息称，他们将被单校划片至4公里外的中央民族大学附属中学丰台实验学校。令业主不解的是，紧挨着自己小区的西山湖二期商住房，以及周边的别墅区却能单校划片至人大附中丰台学校。

“难道是因为我们的房子是政策性住房，买的时候价格便宜，就被区别对待吗？”一名自住房业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4月中旬，业主与丰台区教委进行沟通，获知“教委开始重视咱们上学的需求，上人大附从原来的不可能又已经转变为‘有可能性’”。同时，教委方面明确，未来自住房和商住房入学政策将一致，希望家长继续等待正式招生文件出台。

5月初，开发商开始统计业主子女今年的入学情况，而丰台区今年的划片结果在6月初才会公布，在此之前，业主们都只能悬着一颗心。

心怀疑问的并非只有北京家长。

2014年7月，南京市一名家长向法院起诉建邺区教育局，原因是不满教育局没有将女儿划到距家400米远的一所新建小学，而是划到2公里以外的另一所学校。他不能理解，距离新学校2.8公里外的雨润国际广场，为什么就能被划到该学校的片区。

法院经过审理后，驳回了这名家长的诉讼请求。法院认为，教育局的安排确实存在一定的不合理性，会造成部分适龄儿童未能被安排至离家最近的学校入学，但由于建邺区教育资源不均衡、适龄儿童及学校分布不均匀、街区形状不规则，就近入学本身并不意味着按直线距离最近入学。目前的划分方式相对合理。

学区制真义

学区、片区的划分和调整，实质都是对公共资源的重新配置，对固有利益格局做出调整，必然出现或喜或忧的结果。

据河南大学地图学与地理信息系统学科特聘教授孔云峰介绍，学校划片原理还是“就近入学政策”：假设学校资源均衡，在保证学校招生不超额的前提下，使学生平均入学距离最小。从技术上来说，确实不能保证所有学生都上最近的学校，但不应该出现“我家很近处的好学校不能上，而远处学生却能上”的现象。

对教育部门来说，划分学校存在难度。孔云峰称，中国城市变化很快，各类数据不易获取，包括每个小区的户籍和非户籍人口数、人口结构等，还有二胎因素、学生入读民办学校的意愿等变量，但学校划分追求稳定。“招生制度稍稍一变，都可能影响到家长的选择。”

在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范先佐看来，政府在划分学校时可能会考虑更多的因素，包括将在纳税大户工作的企业员工子女安排到比较好的学校，对引进人才的子女给予教育上的关照等。

范先佐指出，当前许多地区的划片程序并不公开，仅是教育部门在最后的时刻向社会公布。应该考虑举办听证会，并且兼顾社会各个群体，否则难免损伤弱势群体的权利。

“国内的学区更多是教育部门为了推进学校之间资源共享、促进教育均衡化而设，由多个学校划分组建为一个松散的体系。”华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胡中锋指出，因此孩子的上学问题最终还是根据教育部门的行政规定来执行。

就此而言，现在人们口中的“学区”，与真正意义上的学区相去甚远。

在实行学区制的美国，学区是各州行使教育行政权的基本单位。州与学区之间存在着教育权力划分。

州教育委员会负责制基本教育政策，例如教育和教学标准以及评价标准等。学区则拥有相对独立的财政权、人事权、课程权，负责设立和管理地方公立中小学、征收筹集地方教育经费并编制预算以及教学计划规划等。

多位专家都认为，就近入学，划分学区，乃至“多校划片”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分配不公的局面，但更大可能是“治标不治本”，关键问题在于政府推行了多年的均衡化改革后，校际差异依然很大。

“如果说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布局规划是战略性的问题，学区划片就是一个战术性问题。战略性问题若解决不好，战术无论如何设计都会存在巨大争议。”孔云峰说。

事实上，即便多校划片在分配学位时采取电脑派位方式，人们对此仍有微词。陈鹏认为，电脑如何派位谁都看不到，会不会存在操作空间？买房获得入学机会则相对透明。

另一名家长发帖写道，随机派位是以一种不公平取代另一种不公平，把孩子的命运和前程寄托在了赌博和掷骰子上。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郭元婕曾撰文介绍，美国在推行学区制时，也曾因各学区教育经费不均衡等原因造成部分学区教育质量低劣，导致民众不满。美国为此进行了改革，在有些州对一部分管理不善的学区剥夺其教师聘用、课程选择的权利。

在郭元婕看来，中国要推行学区化管理，首先要实现的是优质师资的均衡以及办学硬件的高标准均衡。

（文中所涉家长、业主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