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德的海上精神之旅

2017-06-21 16:04:19

每当文化呈现衰微之相,而光明的未来顿然暗淡,人们就痛感失落,发现泰古的声音更曼妙更迷人。怀乡病容易传染,人们总是喜欢来自鸿蒙中的神秘歌声

1492年,意大利冒险家哥伦布在西班牙女王的支持下,向着整个世界扬帆远航,人类由此进入了航海时代,严格意义上的“全球化”也由此开端。

277年后,路德宗牧师、黎加小学教师赫尔德告别自己的牧区,搭乘一条满载黑麦和亚麻的船,启程孤身长旅,却不知旅程的终点何在。赫尔德孑然一身,不知会漂向何处。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就像彼特拉克攀登风涛山时那样:向外,他企慕一个无限辽阔的世界;向内,他更新无限深邃的心灵。可是,除了横流的沧海、汹涌的波澜和隐隐约约的地平线,他什么也看不到。在苍穹与瀚海之间惟有云烟,赫尔德情不自禁地遥想繁星密布的苍穹。

“恒持大道真空理,清静烟波可自由。”宋太宗赵光义的诗句,可谓随船漂泊海上的狂飙突进时代领袖人物的心情写照。在《旅行》日记中,他记下了漂泊的风险,留下了无限的慕悦,铭刻了形而上的沉思。在他眼里,大海上的一切,“赋予思想以翅膀、激励和广阔的空间”。然而,悲哉大地,以及大地上苟且的人,“被固定于一个死点”,“被封闭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不安的灵魂,如果逃离这个阴暗的“洞穴”,将会拥有一个何等广博而明丽的世界啊!

赫尔德开导我们说:旅行乃是一场人性的实验,一场精神的脱胎换骨,一场生命的洗心革面。逃离眼前的苟且,就是与强大而且粗糙的现实拉开审美的距离,以一个异邦人的视角来端详和打量这个世界。文明式微,沉疴遍地,在文化的蛹体之下或许还能找到一种自然的真实。赫尔德怀藏这份愿望,反驳浪漫而诡诈的卢梭,力求透过生命的堕落与异化形式,在历史上的每个时代去寻觅令人感到惬意的真理与秩序。

以海上旅行为隐喻,赫尔德描述了自然史和文化史的进化图景,从而缔造了一种开放的动力学历史概念,为伏尔泰所命名的“历史哲学”赋予了实在的内涵。与卢梭针锋相对,赫尔德断言,那个天堂般史前史的梦幻,根本就是滥情的虚构,根本就无法安慰现代人不安的灵魂。与其返回到茹毛饮血的“自然状态”,不如扎根在每个历史的每个瞬间,去回应一个时代独特的挑战,去发现一个时代的独特精神。人类在其所有的年代里,都拥有大量的幸福,只不过每个时代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去享用这样的幸福。赫尔德这个判断,被后学视为相对主义的原型,但以赛亚·伯林却认为这就率先宣告了绝对知识信念的坍塌,因而开启了波澜壮阔的浪漫主义文化运动。

赫尔德随船出海,进入世界。启程就是突围,这就给歌德的《原始浮士德》的书斋戏景提供了原型。“我还身陷牢笼?完全被困于书册,出逃吧!进入寥廓的大地!”赫尔德逃离了黎加大教堂,浮士德在复活节的钟声里逃离了沉闷抑郁、鬼气阴森的书斋。大海与自然就是自由、创造、青春、转换的象征。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仍然在延续赫尔德和歌德的人性实验。在《牧神的午后》中,马拉美写道:“肉体含悲,书已读完,我们只有高飞远走……”

越出有限的牢笼,把灰暗的书册留在身后,诗人冒险家就拥有了一个新世界,一个瞬息之间又落墨成书的世界。不过现在这是一册又一册活书,一册又一册关于宇宙、地球、生命、人类、民族、国家、精神、文化的“神圣之书”。这部书记载宇宙的剧变,人类的发明,精神的飞跃,帝国的兴衰,幻象的生灭,世界的构成,普遍的历史。赫尔德从这一册又一册“神圣之书”中寻找人类语言的最早源头:东方民族唱起挽歌来,犹如坟墓前的土著人,发出阵阵惨痛的哭嚎,这正是自然形成的语言中保留下来的感叹词,是表达人类原始激情的自然音,它们将畏惧、狂喜、惊恐、欣慰等丰富而且微妙的情感注入到了我们的心灵。

怀着这种原始语言自然而且神圣的信念,赫尔德在民歌之中寻求民族文化的认同。民歌是文学的胚胎、智慧的原型、史诗的苗圃、精神的池塘,书写了自然到文化、人性而神性的进化史上最绚丽的一页。每当文化呈现衰微之相,而光明的未来顿然暗淡,人们就痛感失落,发现泰古的声音更曼妙迷人。怀乡病容易传染,人们总是喜欢来自鸿蒙中的神秘歌声。五方杂处,乡土农事,民歌多情,纷红骇绿中蕴含着忧生忧世之情;魅力四射,袪魅的世界再次附魅,犹如嫩寒锁梦,春夜凝霜。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

胡继华/文
赫尔德 之旅 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