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种对尊严与荣誉的极度珍惜,及其所导致的壮怀激烈,让史诗的悲情沐浴在人文的光照之中:悲而不卑,苦而不怨,哀慧同调
文/胡继华
公元前8世纪有一场伟大的文化复兴,而荷马时代就是一个文化盛世。这场文化复兴,这个文化盛世,养育了绝顶的诗才,纯朴的诗风。荷马及其门徒,携带着竖琴,流浪在爱琴海滨,边走边唱,歌颂诸神的喜怒哀乐,传流英雄的伟业丰功,吟哦普通人的离合悲欢。即便在今天,这些诗句也依然在御风飞翔。
去古不远的史家修昔底德在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记述了荷马诗篇最初的飞翔。他说,远古时代爱奥尼亚人及其邻邦五年一次在提洛岛上举行盛大赛会,人们扶老携幼举家赴会,在那里以拳格斗,载歌载舞。赛会功成,告别时分,爱奥尼亚人对提洛岛上的少女们唱道:“请告诉我,所有流浪歌手中,谁的歌声最为甜美?”他自问自答,并嘱咐这些美丽的少女们:“你们一定要用优雅的言辞,众口同声地答道:住在基俄斯石岛上的盲人歌手。”关于诗人的祖居,修昔底德的说法仅仅聊备一格。在公元前5世纪,相传荷马有七个诞生地,其中能让人接受的,是基俄斯、士麦那和柯洛丰。
1799年,德国诗人席勒推荐出版其朋友荷尔德林的艺术教化小说《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荷尔德林,这位“贫乏时代的诗人”,其所作所为就在于以浪漫诗心浸润古代希腊,将虚构的幻美升华在苍白的现代时空。诗中主人公对自己的岛屿感到厌倦,漫游到麦士纳,意欲“学习海和战争的艺术”。在欣喜的夜色中,他来到湄乐河岸的长青树下,在荷马的诞生地采集祭奠的鲜花,抛撒到神圣的流水中。诗人觉得,自己浪游过的大地犹如海洋,而青春充满了生命的快乐。
不错,青春及其血性,就是《伊利亚特》的模特儿,而且自此以往就以诗性的方式潜藏在欧洲人甚至全人类的想象中。荷马所描写的青春,是嗜血、尚武、好战、强权的代名词,读来好像就是一首赞美杀戮的赞歌,将荣耀与正义拱手献给了暴力。
通读全诗,切切实实地有刀架脖子的感觉,耳畔是永恒酷战的喧嚣。诗人在开篇向女神祈祷,呼吁她怜恤人间无数的苦难、无数抛尸荒野的战士及其健壮的英魂。特洛伊人第一次出城,一眼望去,惟见平原上突兀的山岗上“远眺的阿玛宗人米里涅的坟墓”。仅次于阿基琉斯的希腊名将狄奥墨得斯,嗜血几近疯狂,厮杀于沙场却有如闲庭信步。他驾着战车,尽情显示自己的荣耀,在特洛伊战阵中横冲直闯,所碰见的人,惟有死路,甚至连美神与战神也成为他手下败将。
在狂暴的厮杀之中,狄奥墨得斯面对特洛伊年轻战士格劳科斯。当然,后者难免成为其枪下冤魂。然而,在杀死对手之前,狄奥墨得斯却问起了对手的身世。拒绝满足这种对于荣耀的期待,格劳科斯却言说了生死的意义:“人生犹如树叶枯荣,秋谢春发,人类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这几句柔美之诗,给予血腥战场一丝脆弱的绿意。
在格劳科斯说出这句哲理的一瞬间,个体抒情上升到了史诗的境界,而民族史诗赋得了个体的意识。这个瞬间,可谓《伊利亚特》的诗眼,一种荷马式伦理寓涵其间,甚至以荷马式的明喻道出了自然正义。
这种伦理是悲怨的,因而沉郁无比,一种希腊悲剧精神涌动其中。荷马明白,生命脆弱,爱即伤残,苦难与人如影随形,因而必须视死如归。“人啊人,最好是不要出生!”希腊悲剧诗人如是说。但是,待到一年芳草满平原,山岗上羊群如雪,骏马奔驰,牧人悠闲不忍归。如此年华如此景,显然要比战场屠戮、杀男霸女、满船金银财宝而归更值得我们渴望,更值得诗人讴歌。
然而,3000年后我们阅读史诗,俯视过往乃是肆心,这种肆心极端愚蠢。当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占有了一切据传美善的知识,我们就仍然蒙昧,彻底无知。《伊利亚特》第十七卷中,埃阿斯吁请宙斯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他们,悲壮地道出了荷马式伦理的朴质与崇高。荷马知道,埃阿斯也知道,活着就必须拼搏,即便战死沙场,也要太阳作证,清楚明白。正是这种对尊严与荣誉的极度珍惜,及其所导致的壮怀激烈,让史诗的悲情沐浴在人文的光照之中:悲而不卑,苦而不怨,哀慧同调。将苦难与悲情升华在“眼见的晴空”,就是“神圣荷马”的神圣旨意。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