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牛特旗的污染事件正在敲响警钟,在生猪饲养量占世界总量一半的中国,污染或将随着南猪北迁而转移至环境脆弱地带,各种奖惩机制需及时落地。
文/本刊记者 习楠 白兆东编辑/王小
一根暗色皮管,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下,蜿蜒穿行于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海金山牧场,皮管有时被沙土掩盖,有时上边直立一个洒水喷头,向四周喷洒着浑浊的水,污水所到之处,草已枯死,空气中弥漫着污水散发出的恶臭。
顺着这根皮管,会走到中粮家佳康(赤峰)有限公司(下称中粮赤峰公司)第五养猪场。走近养猪场墙外,恶臭气味越发强烈。管道从养殖场内伸出后不远,一个喷头在喷洒污水。
中粮赤峰公司在当地建有一期、二期两个养殖项目,二期项目的8座养猪场建在海金山牧场,其中6座已投入运行。
《财经》记者调查发现,已运营的养猪场将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排入地。尤其是第六养猪场周边,由于长期排放,已形成了两个大污水坑。
拥有广袤的草场、牧场资源,又是养殖饲料产区,内蒙古被农业部规划为生猪养殖潜力增长区。“南猪北上”成为中国生猪养殖业的发展大势,令人担忧的是,在废弃物资源化利用并不成熟的当下,污染可能也一起北上了。
环评未过 处罚12万元
尽管初夏是一年最美好的季节,在距离海金山牧场约30公里外的台吉营子村,村民们却无心享受蓝天和阳光。
四座养猪场呈“器”字形,分布在台吉营子村南,这是中粮赤峰公司一期项目。一位村民告诉《财经》记者,由于村子距离养猪场太近,刮南风时,他们不敢开窗户,原因是养猪场曾将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排周边土壤,臭味长久难散。
如果猪粪和尿液未经发酵,会产生刺鼻的恶臭气味。一位地方环保系统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中粮赤峰的一期项目虽建成了沼气站,但因供暖锅炉存在问题未通过环保设施竣工验收。沼气站正是为了处理粪便和尿液而建。
“将粪便直接排放,会影响周边的土壤和水体,包括地下水。”北京草业与环境研究发展中心副研究员郑瑞伦对《财经》记者分析。养殖废弃物直排,除了污染土地、水源,影响周边植物生长,其中所携带的大肠杆菌、肠球菌等病源微生物,可以随风飘至30公里以外,对人体健康有潜在威胁。
2014年3月7日,中粮肉食投资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中粮赤峰公司,注册资本金为7102万美元。中粮家佳康官方网站信息显示,2014年“内蒙古赤峰一期20万头生猪养殖项目投产”,2015年“内蒙古赤峰二期30万头生猪养殖项目投产”。翁牛特旗政府网站则于2015年6月发布消息称,“投资7.2亿元的中粮家佳康(赤峰)有限公司二期40万头生猪养殖项目正在加快建设”。
中粮赤峰公司的项目运行后,为当地村民提供了就业机会,可当村子被恶臭包围时,它又成为当地人排斥的对象。环保部门多次接到环境投诉举报。
2016年7月4日,翁牛特旗环保局现场检查发现,中粮赤峰公司一期和二期项目工程未通过环境保护设施竣工验收。7日,环保局下达《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责令该公司停止养殖,限于2016年12月30日前办理环境保护设施竣工验收手续。
当年11月至12月间,环保部门再次接到环境投诉举报,称中粮赤峰公司“非法建设养猪场”。
2017年3月30日,翁牛特旗环保局对中粮赤峰公司生猪养殖项目进行了现场检查,检查中发现,该公司“20万头生猪健康生态养殖建设项目(一期),至今未通过环境保护设施竣工验收”。
上述环保系统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二期项目的问题是,尚未建成沼气站。
翁牛特旗环保局行政处罚决定书称,二期“未按环评要求建设污染防治设施,至今未通过环境保护设施竣工验收,主体工程即投入生产或使用”。
中粮赤峰公司一位工作人员向《财经》记者解释,最初当地政府希望沼气站由第三方专业污水处理企业运营,对接过程中未能达成合作意向,因此,养猪场建成投产,而后续的污水处理设施却未能建成。
按规定,废弃物综合利用和无害化处理设施,要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施工、使用,符合标准的养殖场才能获得环保设施竣工验收通过的一纸文书。否则,养殖场不得投入生产或使用。
除二期项目中第七分场和第八分场处于建设中外,其余6座养殖场均已投入运行。养殖场直接排放的污水,在海金山牧场形成了两个大污水坑,面积约100平方米。
4月6日,翁牛特旗环保局行政处罚听证(事先)告知书送达后,就环保局拟作出的处罚决定,中粮赤峰公司逾期未提出陈述、申辩和申请听证。4月13日,翁牛特旗环保局分别对中粮赤峰的一期、二期工程下达行政处罚决定书,各罚6万元。
5月13日,上述中粮赤峰公司工作人员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该公司污水处理项目4000多万元资金,以及设计和选址基本就绪,计划于6月招标动工,争取年内建成投入使用。目前,一期项目的废弃物经过发酵处理后,基本达到沼液标准。
生猪北上 大势所趋
内蒙古能迎来养殖业,得益于东部地区对环境不友好的养殖业的驱逐。
东部地区一度是中国重要的生猪养殖区域。在2013年3月,上海黄浦江松江段水域出现了大量漂浮死猪。死猪来自上游的浙江嘉兴,至当月12日,上海共打捞死猪5916具。
养殖户未按规定将死猪进行无害化处理,直接抛尸入江,一时引起巨大的社会关注,这些随江水一路漂流而下的死猪,发出了水网城市生猪养殖过度密集的讯号。
来自杭州的养殖户老侯回忆,早年间同村人养猪,直接将粪便聚集起来堆在一处,没有建专门的收纳池,一旦下雨且粪便还未来得及拉走撒进农田,便会被冲走,要么白白渗进土壤,要么进入附近的小河或水沟,从而汇进更密集的水网之中。
随着养殖增多,有限的土地和空间承载的生猪越发密集,给当地环境带来巨大压力。
2013年,中国生猪养殖行业进入转型期。人工、土地、饲料等养殖成本在东部地区都偏高。诸多不利,使生猪养殖离开繁华地带,个体养殖户逐渐消失。
当年9月4日,中粮肉食投资有限公司与翁牛特旗人民政府在北京签订《肉食产业链基地合作协议》,标志着生猪养殖项目开始建设。内蒙古农牧业厅网站信息显示,该项目主要内容是利用三年时间,在翁牛特旗建设150万头生猪养殖基地。
东部较早着手转型的是浙江。江漂死猪事件之后不久,浙江提出用五年左右调减400万头生猪饲养量。浙江77个县(市、区)重新调整划定了畜禽养殖禁限养区,到2014年9月底,禁限养区内已关停搬迁近7万养殖场(户),涉及490.18万头生猪存栏。
“东部地区的养殖优势正在逐步丧失。”国家统计局盐城调查队高级统计师虞华对《财经》记者分析。北方地区发展养殖业,在环境条件上确实更有优势。
生猪生产版图产生明显的变化。2016年农业部发布《全国生猪生产发展规划(2016-2020年)》,北京、天津和上海,以及南方水网地区的江苏、浙江等地,被列为约束发展区,东北三省、内蒙古、云南、贵州,被规划为潜力增长区。
“以地定畜”,更是掐死了南方水网地带。农业部副部长于康震在2017年6月14日的新闻发布会上称,要实行以地定畜。即通过制定土地承载能力测算方法,确定养殖规模。
广袤的草场、牧场,无疑是接纳“南猪”的好去处。作为玉米主产区之一,内蒙古赤峰市敞开大门,欢迎生猪养殖业的到来。2016年,该市制定了《翁牛特旗农牧业结构调整及产业脱贫工作实施意见》,提出“减羊增牛扩猪”的口号。
但翁牛特旗也并非理想之地,这里西北风常见,风灾频繁光顾,沙土甚至能被风一路裹挟到北京。内蒙古一位中粮人士对《财经》记者分析,冬秋季风沙大,会给大规模集中化的生猪养殖带来很多不便,比如,为了防风沙,猪舍要进行全封闭,而这又不利于空气流通。
翁牛特旗先后被列为“三北”防护林二期、三期工程建设重点旗、国家防沙治沙重点旗。中粮赤峰公司投资数百万元在养殖场周边植树,期待以此改变周围环境。
南猪北上的意义还在于,这或将开始扭转长久以来养分失衡的窘境。
发展养殖业需要大量饲料。作为玉米主产区,东三省每年种植饲料玉米需施用大量化肥。饲料会被运往四川、湖南等地,这些地区并不产出太多可做饲料的粮食,却因为收益的驱使,有着规模不小的生猪养殖业。
如果将肥料看作养分,由此可以大致描绘出一幅全国范围的养分流转线路图:在东北,大量养分经由土壤进入玉米之中,随着作为饲料的玉米籽粒,这些养分到达遥远的四川、湖南等生猪养殖地区,能够进入猪体内的不超过三成,其余的大部分养分损失到环境里去,或许还有三成沉积在当地。
然而,并没有任何养分能够返回到东北,继续“回馈”给种植业和饲料生产,因为将粪便和污水施加到农田,是最直接的养分补给方式。由于运输成本的限制,养殖业产生的粪肥不会走得太远,基本只能在周边区域施用,因为一旦运输距离超过50公里,就不具备价格上的竞争力。
于是,养殖区的菜田大量施用粪肥。研究表明,养殖区周边的地下水和附近的地表水会面临污染的风险,因为长期不合理施肥早已让土壤“超载”。土地接纳养分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
来自养殖场的粪肥有70%进入了经济作物的土地,被超量使用。“在高磷投入的菜地、果园,还有一些经济作物附加值高的地方,都超标。”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陈清告诉《财经》记者。这些磷,一部分来自于化肥,一部分来自于有机肥,而粪肥正是有机肥的主要来源。
并不是肥料施用越多,产量就一定会更高,施磷过多,是浪费肥料。另外,土壤当中磷的含量达到饱和后,土壤会板结,有的会不利于农作物生长,比如幼苗容易枯死,无法被土壤吸纳的磷,此时会随着水流走,造成水体污染。
而这时,作为饲料作物主产区的东北,一边遥望着无法回流的养分,一边只能靠化肥滋养土地,维持作物生产。
区域养分的不平衡,甚至养分回流之路被阻断,意味着养殖区环境日积月累的损害。一方面耕地有机质下降明显,急需大量有机肥改良土壤;另一方面各类有机肥资源折合成养分,匡算下来全国每年有7400多万吨,但实际利用的还不到40%,特别是规模化养殖产生的大量畜禽粪污得不到有效利用,既浪费资源,又污染环境。
南猪北上,养殖业进入饲料主产区,无疑将有助于让养分就地循环,反哺种植业。
上述中粮赤峰公司工作人员对《财经》记者称,为安置养殖场的废弃物,该公司投资建设了一条输送管道,将养猪场废弃物直接引到农田。
养殖与环保 天生冤家
养殖业的“铁律”是——粪便和污水若不严格按照相关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理,必将带来污染。
养殖与环保好似天生的冤家。“只要有养殖,必然会有污水和粪便,不加处理直接排放,就是污染源,这也是为什么经常有人说,养殖与污染相伴相生。”郑瑞伦说。
集约化养殖,总是会对当地环境产生影响,所以必须计算当地土壤的承载能力。以翁牛特旗为例,一旦粪肥还田过程中超量,氮磷等元素将不可避免地“下沉”,进入地下水。
在德国,养殖业的污染物清理采用机械自动化与网络化相结合的模式,并明确规定未经处理的生猪粪便不得排入地下水源及饮用水区域。丹麦大力推行肥料还田、定期抽检等措施,并制定了粪便排放标准、饲料使用标准等。
为遏制畜禽养殖污染,国务院办公厅近日印发《关于加快推进畜禽养殖废弃物资源化利用的意见》(下称《意见》),部署全面推进畜禽养殖废弃物资源化利用。这是中国畜牧业发展史上出台的第一个专门针对畜禽养殖废弃物处理和利用的指导性文件。
由此,环保设施成为运营畜禽养殖场的“要件”,废弃物将被加工成有机肥,或制取沼气沼渣。即便如此,陈清称,也只是“控制得当,相对安全”。
建环保设施,往往需要养殖企业投入几百至上千万元资金,相当多的养猪企业试图“逃避”。“养猪企业享受了生猪养殖所带来的全部收益,但其对环境的污染所造成的社会成本却是由全社会共同承担。”湖北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一位教授对《财经》记者说。
农业部新闻发言人叶贞琴在5月的新闻发布会上介绍,今年中央财政拟安排专门资金,采取以奖代补的方式,聚焦畜牧大县和规模养殖场,整县推进畜禽粪污资源化利用,统筹现有各种项目,重点支持畜禽粪污处理和利用设施建设。
农业部计划通过这一行动,将全国畜禽粪污综合利用率推高到75%以上,规模养殖场粪污处理设施装备配套率达到95%以上,到2020年基本解决大规模养殖场粪污资源化利用问题。
“生态养殖甚至可以列入干部政绩考核,以防止官员只顾企业带来的经济增长、忽视环境保护。”有几位专家提出了这一意见。
农业部副部长于康震在解释《意见》时也称,落实地方政府属地管理责任和规模养殖场户的主体责任,明晰各方职责;把废弃物资源化利用纳入地方政府绩效考核管理,建立奖惩考核机制。
翁牛特旗的污染事件正在敲响警钟,在生猪饲养量占世界总量一半的中国,污染或将随着南猪北迁而转移至环境脆弱地带,各种奖惩机制需及时落地。
2013年9月4日,在与赤峰市翁牛特旗政府的签约仪式上,中粮集团总裁于旭波表示,肉食产业是该集团打造“全产业链粮油食品企业”的重要链条……真正做到对环境零排放、零污染,引领国内整个肉食产业健康发展。
“适度发展规模化养殖,而不是超大规模养殖,同时计算好土地的承载力,做好废弃物和污水的管理,做好种养循环的模式。”这是陈清对翁牛特旗及类似地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