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继华
2017年4月24日,罗伯特·波西格(Robert Pirsig)病逝于缅因州家中。1974年,在经过100家出版社拒绝之后,他的奇幻之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项价值探索》(下称《禅》)创下了800万册的骄人行销战绩,他本人也因此以“美国哲人”“心灵教育家”“畅销书作家”以及“七十年代的梭罗”而享誉世界。波西格因《禅》而声名鹊起,但他决绝尘嚣,幽思静远,拒开蜂拥而至的采访与造访,花17年时间写下了《禅》的姊妹篇《莱拉——一项道德研究》。
近乎迷狂的对抗态度
1928年,波西格出生在缅因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身上有着德国和瑞典双重血统。他的一生可以用“天才”“离经叛道”“病痛”“渴望拯救”等几个词语来概括。少年时代,他就是神童和学霸,9岁就以超常智商让人瞠目结舌,连跳数级,在中学就学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上大学的波西格修习生物化学,但他绝对是一个不受规范约束的“非典型学生”,甚至是一个“制造麻烦的主”。在《禅》中,他写道:只是不断地上课、上课、上课,一直上到你心灵枯竭,创造力也消逝了。
这么一种对抗现代教育体制的立场,自然不会带给具有个性的波西格以绽露灵动神思的机遇。果不其然,因拒绝写作业,考试不及格,他被勒令退学了。1946年,波西格服兵役,被派往南朝鲜。兵役结束后,他重返校园,完成被中断的学业,在明尼苏达大学取得本科学历。随后他前往印度巴纳拉斯大学研究东方哲学与文化,同时担任修辞学教授。他在芝加哥大学学习哲学与新闻学,而没有获得学位。直到1958年,波西格在而立之年终于拿到了明尼苏达大学新闻学硕士学位。同年,他成为蒙大拿州立大学教授,执教创意写作课程,随后任教于芝加哥伊利诺斯大学。
波西格生性敏感,东西方文化的分裂、对抗,让他充满了焦虑、烦躁。1961年,他被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临床忧郁症。经过长期治疗,波西格的病痛从来就不曾缓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受不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和他离婚。1979年,他的爱子,与他一起万里漫游的克里斯在一场械斗中丧生,这成为波西格心中永久的痛。命运对待天才总是如此不公,他在《禅》的结尾无可奈何地写道:“试炼永远没有了结,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和不幸的事。”欲知波西格这个渴望拯救的人,就必须先了解那个信仰迷乱、世俗喧嚣的文化语境。
波西格像其先辈梭罗、马克·吐温、梅尔维尔以及“迷惘一代”“垮掉一代”一样,对仓促而冷酷、无心而怀疑的世界充满了一种近乎迷狂的对抗态度。他写道,“我们活在一个价值混淆的时代。”
第一次世界大战产生了美国“迷惘的一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催生了“垮掉的一代”。由海明威代言的“迷惘一代”,对战争充满了恐惧、厌恶、咒诅之情,对世界充满了敌对、怨恨、逃避之意。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他们经由战地春梦,而体验到幸福是一个虚空的允诺。生活在夜色温柔、花柳繁华的美国20年代,他们却猛然发现:民主、光荣、牺牲等崇高而伟美的字眼,都是骗人的东西。
由金斯堡、凯鲁亚克、斯奈德等人领衔的“垮掉一代”,对人类历史所积累的文化更是充满了蔑视,他们以戏谑的姿态对待人生,将疲惫、颓丧推到无以复加的极境。永远在路上的流浪,撕裂灵与肉的嚎叫,滥用毒品激发的幻觉,走向荒野参透“疯子禅”,成为他们表达狂热和实施救赎的手段。不论是“迷惘一代”,还是“垮掉一代”,他们都直指人类的生存境遇——虚无主义长驱直入,虐杀了上帝与诸神,道德飞散,价值亏空,方向迷失,灵魂枯萎,精神颓唐。这两代人的忧伤,也寓涵在波西格的作品里面,而他的作品就是心灵的思辨史诗,而他的微弱愿望就是寻回真我,救赎已经被机械主义、二元论、工具理性、功利主义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心灵。
时代的基本隐喻
波西格及其漫游就是一个时代的基本隐喻。二元论对世界的切割,让他焦虑不已。工具理性对世界的霸权,让他恐惧不堪。而两大政治集团之间的冷战,让他忧患不尽。“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永远不能相遇。”难道真的打不破吉普林的这道魔咒?冷战期间的空间竞争、政治对抗、国际阴谋、暴力升级、暗杀层出不穷。为这些对抗、分裂、骚乱困扰不已,波西格精神分裂、忧郁成疾。在分裂与病痛之中,他一直在寻找将支离破碎的文化整合为一个和谐宇宙的“大道”。
《禅》是一本旅行记录,一个寓言故事,一册哲学概要,一部心灵史诗。总的看来,这是一部奇幻之书,作者设法沟通神圣与世俗、人类与世界,定位自我在宇宙间的位置。仅读书名,就耐人寻味:禅是神圣境界之写照,而摩托车维修是工具理性之象征,对价值的探寻乃是全书之命意。化用但丁四层意蕴说,不妨说《禅》有字面意义、寓言意义、哲学意义和神秘意义。
字面意义上,它记述了一对父子骑行漫游,从缅因州双子城出发,经过中部平原,抵达洛杉矶山区,漫游西部海岸,一路看风景、观风俗、阅人世。在这个层面上,《禅》就是一部游记,一部旅行记录。骑行的人主动穿越风景,将世界尽揽入怀。作者说,坐车看风景是被动的,而骑行看风景就是与大自然合一,而置身于风景之中。于是,这部作品就铭刻了这对父子所代表的两代美国人挣脱现代物质文明而寻回荒野的精神历程。
在寓言意义上,骑摩托漫游,一路修车,就是一个寓言,其寓意在于不断地利用理性去批判工具理性和技术过程。于是,摩托车就是现代工具理性和技术统治的隐喻。摩托车的运作完全依据理性,研究摩托车维修术,就是研究理性艺术的象征。但摩托车这个机械冷酷的体系,就像教会、王权、军队、帝国一样,以理性把人逼入疯狂的境地,最后还窒息了生命,让灵性枯萎,生命萎靡。于是,就要不断地在理性的烛照下,对工具理性进行检修、排查,使之健康地运行。
哲学意义上,《禅》是一部简略的哲学史,将现代文化的支离破碎归因于“二元论”。西方人用一把刀,将世界切割成主体和客体,由此出现古典和浪漫的认知方式,古典认知求取严密,而浪漫认知显得轻浮。二元论就是西方文化的原罪,把人从风景中分离出来,把“佛”(“禅”)排除在世界过程外。抽出人性,排除佛性,唯剩顽空的世界,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丧失了美丽。
在神秘意义上,《禅》指向了心灵的复性归根。书中那个超越时空,追寻“鬼魂”的斐德洛,便是波西格的前身。在此,柏拉图构成了波西格思想的理念原型。柏拉图认为,一切知识以及心灵的生命都是前世的记忆。斐德洛就是生活在记忆维度上的心灵原型。斐德洛所追寻的鬼魂,就是隐含在科技理性之后的至高灵性本身。作者在书中传递的哲学信念乃是:“自然规律”“逻辑规律”以及“真理”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正像鬼魂一样,都是人类的发明。毕生追寻这些“鬼魂”的斐德洛最后完成了柏拉图同名对话之中赋予这个形象的终极使命——灵魂每次化身后,都要开启“千年旅程”,然后归根复命,以神圣之爱来滋润冷漠清虚的世界。这就是波西格祈望借以整饬这个紊乱世界的“大道”。
在《紫色水流香》中,波西格发展了这一灵魂拯救学说,将宇宙道德建立在“良质形而上学”基础上。波西格断言,良质足以涵濡基督教、佛教、西方现代文明、中国道家文化。良质就是上帝、佛陀以及“道”,它玄之又玄,为众妙之门,万物之始。在良质形而上学中,二元论毫无意义:嬉皮与严谨,古典和浪漫,科技和人性,动态和静态,一切区分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废黜二元论,方可化解宇宙论的巨大谜团。
于是,“禅”成为克服二元论、超越世界喧嚣的一种修炼功夫,直指一种归根复命的境界。禅境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直探生命的本源。但波西格拒绝迷狂的参禅者,也不相信禅境的神秘。他的禅境是置身于风景之中,以平常心抵达色空不二的境界——“你之所是”与“你之所视”浑然不分。于是,“来有影,去无踪,相随过绮从。恨他庄叟梦匆匆,翻疑色是空。”
近来,多位国内影视明星,要么乐读此书,要么曾在影视剧中捧读它。或许,媒介文化明星也愿意提起放下,规避喧嚣,超越骚动?或许这就是波西格留给这个世界的启示。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