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龚奕洁 编辑/袁满

在对现金贷的争议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整顿现金贷的监管风暴已然降临。且首先将网络（互联网）小额贷款（以下简称“网络小贷”）卷进了风暴眼。

11月23日，央行、银监会召集广东、重庆、江西等十七地金融办举行了网络小额贷款清理整顿工作会议。《财经》记者从了解会议的监管人士处获悉，会议商讨了有关网络小额贷款清理整顿工作方案（以下简称《方案》），最快将于本周发布。

此前（11月21日），全国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向各地发出特急通知，要求各级小额贷款公司监管部门不得新批设网络小贷公司，并禁止新增批小贷公司跨区域开展小额贷款业务。

这份特急通知直言部分网络小贷机构开展的“现金贷”业务存在较大风险隐患。至此，监管将整顿网络小贷，或者说现金贷纳入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接近监管的机构人士称，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政策落地，包括助贷、P2P等多种资金通道都要完善。

“现在监管的基本逻辑，一是对持牌金融机构监管，二是控制资金的流向，三是制订业务负面清单，四是丰富多元动态灵活的牌照制或备案制。”中国人民大学金融科技与互联网安全研究主心主任杨东指出。

但一位业内人士表示，从监管逻辑来看，未来资金成本将会提高，这会导致运营成本的增高。

监管动作开启了一系列连锁反应。靠着现金贷实现规模化盈利的网贷平台，又因现金贷而被放上了火山口。大洋彼岸的美股市场，网贷中概股连续多日集体跳水，拍拍贷（NYSE:PPDF）、趣店（NYSE:QD）等大幅跌破发行价。

A股一批正在申请小贷或网络小贷的上市公司纷纷放弃设立计划。日前步森股份（002569.SZ）、新国都（300130.SZ）等发布公告，终止设立或参与设立小贷公司。刚刚获得广州越秀区金融局开业批复的智度股份（00676.SZ）则表示将审慎开展相关业务。

监管强化的逻辑

“对网络小贷的监管整顿，针对的还是现金贷。”一位监管人士称。

现金贷崛起于互联网金融时代，因此具有在线申请、实时审批、快速到账、额度偏小、借款期短等特点。一位接近监管的业内人士指出，很难对现金贷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但对网络小额贷款，还是可以界定的，无论是机构还是业务。

11月24日下午，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对“网络小额现金贷款业务”发布风险提示。协会指出，近期通过互联网为个人提供小额现金贷款服务的机构快速增加，其中有的机构不具备放贷资质且存在以不实宣传吸引客户、暴力催收以及收取超高额利息及费用等问题，这种行为的蔓延容易在局部地区引发金融风险和社会问题，扰乱经济和社会秩序。

由此来看，监管意在通过规范“网络小额现金贷款”，来整顿“现金贷”。而整顿工作应包含业务和机构两方面。

作为消费金融的分支， “现金贷”行业规模实现了爆发式增长。根据网贷之家近期的不完全统计，2017年前十个月P2P网贷短期现金贷业务总成交量约为2016年全年的5倍，目前整个现金贷行业的规模已超1万亿元。

正是借着现金贷的规模化盈利，许多网贷公司方实现转亏为盈。10月，趣店等网贷公司的赴美上市，再次将现金贷推向风口，社会各界呼吁对现金贷监管。《财经》杂志亦曾在多篇文章中剖析过现金贷业务，及其常伴随的高利率、多头共债、暴力催收、资金通道隐患等方面的问题。

早在今年4月份，银监会“三三四”检查就曾要求机构自查现金贷业务。就在11月初，趣店引起风波后，《财经》记者获悉，央行对现金贷展开了调研，互金协会还将趣店作为案例，整理了详尽的研究资料包；11月中，重庆金融办要求辖内开展网络小贷业务的小贷公司自查并上报现金贷业务。现在看来，都是监管整顿现金贷的前奏。

央行主管的《国际金融时报》援引消息人士的说法称，国务院金融稳定与发展委员会（以下简称“金稳委”）传达关于清理整顿网贷公司的信息，其中涉及现金贷业务的大致内容如下：

一、除现有157家已有网络小贷牌照的机构之外，不再发放新的牌照。

二、彻查并清理国资代持股权、以国资名义申请牌照等挂靠的情况。

三、重点关注最近一年内发生过控制权变更的持牌机构，对于不符合要求的限期整改。

四、清理后只保留两类持牌机构：大型国企（最好有金融背景）；大的互联网主体（如蚂蚁金服、京东、百度），一个集团只保留一个牌照。

五、不允许把小额债权做成资产包在交易平台出售，或以其他方式证券化。

金稳委成立之后，先是大资管新规出台，紧接着开启现金贷整治。这意味着金融协调监管的态度明朗、效率提高。

如此严格的态度，使得不少人担心对现金贷的整治会“一刀切”，从而误杀其他网络小贷公司。

“需要强调的是，不要将网络小贷与现金贷画等号。”海尔云贷董事长汪传国表示。在汪传国看来，传统小贷业务对场景、资质和信用的审核更严格。

人大普惠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刘澄清则表示，对“现金贷”业务也不应一刀切，现金贷属于数字金融产品，它从美国Pay Day Loan得到启发，但已是中国特有的金融科技推动的结果，而要给金融科技试错的机会。

《财经》记者从监管人士处了解到，23日的会议依照《互联网风险专项整治工作方案》，制定了有关网络小额贷款清理整顿工作方案，最快将于本周发布。

“对于存量，将会妥善整顿，不会‘一刀切’。”前述监管人士表示。

在2015年7月央行联合十部委发布的《关于促进互联网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中，网络借贷被分为个体网络借贷（即P2P网络借贷）和网络小额贷款。但此前整治关注的重点却一直集中在P2P网贷上。

参照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方案与P2P网贷整治工作方案，对网络小贷的整治工作应亦涉及分类处置，并为机构合规整改提供过渡期。而银监会2017年立法计划中的《网络小额贷款管理指导意见（暂定名）》，《财经》记者了解到其短期内或难出台。

但是，现金贷问题的产生，并不只是整顿网络小贷就可以了。“由于现金贷的高利诱惑，不论是否持牌机构，都在做现金贷业务。”业内人士表示。

一位P2P公司员工称，其平台上的许多现金贷的资产就来自消费金融公司，以债权转让的方式在平台上出售。还有业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一些提供系统或咨询服务的机构也眼红并开展现金贷。

而曾头顶传统金融机构与互联网金融机构共赢探索的“助贷”模式，亦存在“明助实贷”的问题。助贷模式下，债权关系发生在资金机构与借款人之间，这其中助贷机构以网络小贷或金融科技服务公司的名义，充当撮合、咨询方。

但事实上，现金贷的借款人是普遍不能通过银行的风控系统，借道“助贷”渠道相当于突破了银行本身的风控标准，风险转移到银行内。但是实质上，也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助贷机构经常要为交易兜底，如给银行承诺固定收益，或是在信托计划中充当劣后级。“明助实贷”。

网络小贷的角色

对现金贷的整顿，为何首先从整顿网络小贷下手？

一位接近监管的业内人士指出，对于现金贷很难定义，但对于网络小额贷款，无论是机构还是业务，却是可以界定的。

对于网络小贷机构在现金贷泛滥中扮演的角色，一位业内人士称，现金贷业务是以资产端的产品定义，而在持牌机构中，相当一部分的现金贷都是通过网络小贷公司贷出。另有一位业内人士表示，根本原因是，业界普遍将网络小贷作为投向现金贷的通道。

在11月17日举办的“2017互联网金融合规与创新论坛”上，国家互联网金融安全技术专家委员会秘书长吴震表示，当前从事现金贷业务的平台有2693家，主要分布在广东、北京、上海三个地区，平台数量占比近一半。其中，有592家P2P平台在从事现金贷业务，占现有P2P平台数量的15.8％；非P2P网贷平台中，有812家从事现金贷业务。

借贷插上互联网的翅膀，信用贷款在节约成本和客户下沉方面愈发成为主流。然而，2016年启动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以来，P2P被定性为信息撮和平台，资金池等业务被禁，备案制等也迟迟没有落实；另一方面，消费金融牌照的审批权掌握在银监会手里，申请门槛高。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合法放贷资质且申请容易的互联网小额贷款公司近年来愈加受到关注；而P2P公司也纷纷将资产端（对接借贷客户）与资金端（理财平台）剥离，资产端的主体往往是在地方申请的网络小贷公司。

在牌照加持的外衣下，网络小贷公司成为现金贷普遍的放贷通道。现金贷的资金来源一般有四类：一是网络小贷自有资金；二是银行、信托等金融机构资金；三是P2P平台资金；四是资产证券化等其他融资方式。

如前文所言，助贷模式下网络小贷为信贷资产进行了“增信”，银行等机构资金突破了本身的风控标准，投向了现金贷资产。

另一方面，随着资产证券化备案制等政策的推进，ABS已经成为小额信贷资产（包括网络小贷、消费金融等）最主要的资金来源方式。存在问题的做法是，网络小贷公司常将现金贷资产通过证券化打包出售，但打包的资产却难以一一穿透，亦相当于提供了通道服务。

“之前业内有风声说，现金贷业务没有网络小贷牌照的话可能会暂停，所以现金贷公司申办网络小贷的风头比较强劲。” 捷越联合创始人王晓婷表示，“大家都在赶着政策下来之前尽量批复，国家应该也是在遏制地方政府在这方面的一些行为。”

据网贷之家研究中心不完全统计，从2017年上半年新成立的网络小贷数已达52家，几乎与2016年全年的新增数量持平。截至2017年7月底，全国共批准了153家网络小贷牌照。

北京一位从事牌照中介业务的人士表示，在“停增”通知出来之前，确实有人问过网络小贷牌照，北京地区由于只有五家持牌机构，因此牌照定价较高，牌照价格在千万以上。“停增”之后，同行都在鼓吹存量牌照的价值，但是他目前没有收到诉求，也没见同行里有成交的。

事实上，谨慎的业内人士都意识到，监管终将落地，存量网络小贷公司或将有一些面临清退，而未来网络小贷牌照的业务范围亦可能存在变动，目前牌照的意义和价值难定。

地方监管迥异

网贷之家的数据显示，2013年及以前，全国范围内被准许在互联网上开展业务的小贷公司不超过10家；而2017年7月底前，网络小贷公司已超过154家。其中，广东、重庆、江西是批复网络小贷最多的地方。

《财经》记者通过梳理多地金融办的相关监管文件发现，网络小贷总的来说分为两种，一种是新设立的网络小额贷款公司，一种是原有的小额贷款公司申请开展网络小贷业务。比如重庆仅批复小额贷款公司开展网络贷款业务，但江西、广东等地则以批复网络小贷公司为主。

小额贷款公司是不能吸收公众存款、但却可以放贷的“弱牌照”。2008年银监会下发《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将监管权下放给省级政府主管部门（金融办或相关机构）。该意见要求小额贷款公司应在注册地所在区域内进行小额贷款业务。

事实上，网络小贷公司和小贷公司的网络小贷业务，其本质都是借助于网络平台，实现跨区域获客、放贷等业务。

市场上第一个可进行跨区业务的网络小贷牌照出现在2010年，浙江阿里巴巴小额贷款股份有限公司正式获批成立，可在浙江省全境融资。

2013年，江西省赣州市政府印发《赣州市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成为第一个为批复网络小贷公司立规定的政府部门。而江西省级政府出台的《江西省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监管指引（试行）》，则在2016年9月方面世。

在过去的两年间，广东、浙江、重庆、上海等十多个省市也制定了有关“网络小额贷款公司”或“小额贷款公司开展网络小额贷款业务”方面的监管文件。

《财经》记者并未找到北京市出台的相关监管指引文件，但从北京市金融局的网站上找到的官方报道则显示，截至2016年11月24日，北京市金融局批复了5家位于海淀区的互联网小额贷款公司，分别是京汇小贷、大北农小贷、拉卡拉小贷、中技科融小贷和美通小贷。

但是，不同地方金融监管机构对网络小贷公司或业务的审批、注册资本与股东要求、业务合规要求等监管标准不一，有松有紧，则留出了极大的套利空间。

2017年1月3日，江西省金融办下发了《关于调整补充<江西省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监管指引（试行）>有关规定的通知》，就明确指出部分市、县（区）一味把网络小额贷款公司政策当做招商引资的工具，对网络小额贷款公司发起企业的资质条件过于放松，审批不严，导致引入了个别经营不规范、涉及校园网贷的互联网金融平台。

当时校园贷市场的两大互金巨头都在江西设立了网络小贷公司。分期乐（乐信）设立吉安市分期乐网络小额贷款有限公司；趣分期（趣店）设立赣州快乐生活网络小额贷款有限公司与抚州高新区趣分期小额贷款有限公司。

业内人士还透露，网络小贷公司的设立审核对股东资质有一定要求，国企或上市公司背景的股东更易获批，但当年江西许多地方为引入互联网公司，为其设立网络小贷公司开方便之门，不少公司都存在国资代持股权或挂靠的情况。而这会成为此次清理整顿的重点对象。

值行一提的是，网络小贷让跨区经营成为可能，但是跨区经营的风险却亦引起了监管的注意。

早在今年2月，银监会普惠金融部主任李均锋就在中国小额贷款公司协会的一次会议上表示，要慎重对待跨区域经营的互联网小贷，防止形成新的监管套利或风险。

在李均锋看来，小贷公司交给地方管，以自有资金经营，不会有很多外界风险；在一定区域内，不会形成区域性风险。但是互联网小贷不同，有些所谓互联网小贷根本没有实质的客户群体，没有实质的互联网技术，也没有实质的大数据，只是挂了个名，就盲目地进行这样的工作。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要正确理解“跨区经营”的风险。小贷公司申请网络业务是为了能够跨区获客，但是在牌照套利的前提下，许多网贷公司都是异地申请，即牌照和主营业务区域完全异地，导致异地监管不明，确实存在极大风险。

但一些地方，如重庆市的监管文件中，明确要求网络小贷公司在注册地设立办公场所并且要有部分高管和员工在此办公，并限制了在注册地的业务比例底线和贷款额度占比。这样，对机构展业情况的监管就不至于明存实亡。

对于跨区业务会否被一刀切地禁止，多位业内人士均表示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