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牧
奥地利作家诺伯特·格施泰因的小说处女作《一个人》发表于1988年,小说讲述了生活在奥地利某个偏僻小山村里的“边缘人”雅各布的故事。作品采用一种不同于传统叙事习惯的方式,各种叙述视角频繁、毫无过渡地转换,各种人物的讲述和回忆错综交织,间或穿插全知叙述者的讲述,使得作品呈现出独特的叙事结构。
小说一开始就向读者宣告了雅各布的结局:“他们来带雅各布了”。由于一个“罪行或者不小心”,雅各布将被警察带走。在他被带走之前,他的家人,在雅各布家帮忙的伙计,常和雅各布喝酒的两个熟人以及一个女邻居分别向警察讲述了他们所知道的与雅各布有关的事。但他们的讲述并不像通常的那种“证人证言”一样让人清楚地了解发生过的事。他们的叙述与一些回忆的片段,以及全知者的补充叙述不依时间顺序、看似随意地拼接在一起,交替出现,很多地方甚至根本不说明是谁在叙述,使得小说要讲的故事就像一幅被打散搅乱后提供给读者的拼图,虽然随着参与讲述的人依次登场,各种回忆渐次补充,加上全知叙述者的不时参与,读者手中的拼图零件越来越多,但读者必须通过自己拼装,才能从中还原出主人公雅各布的故事。
谈到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时,作者曾毫不讳言是受到了巴尔加斯·略萨《城市与狗》的启发。《一个人》希望通过多角度、多层次感的叙事,创造一种类似摄影镜头交替拉伸与推进的变化感,让故事在复杂的叙事结构中进行,这些都要求读者在阅读时必须积极参与。小说出版后,这种带有一定实验性质的独特叙事方式即引起了文学评论界的浓厚兴趣。作者本人谈到小说的叙事方式时曾说,“这种‘实验’不应理解成单纯的语言游戏,它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能够更接近事实,它从某种程度上使事实的表面变得粗糙,因而让人一眼看上去似乎不懂,但如果再看第二眼,第三眼,它实际上能够让人看得更懂”。
作品借“边缘人”雅各布的故事,辛辣地讽刺了小乡村中居民思维的简单与狭隘。这里的人最关心的莫过于“手里抓着沙沙作响的钞票”,在内心里固执地坚持“我们才是我们”,并藉此为自己划定了一个范围狭窄的小圈子,拒绝异己者的进入。而雅各布就是成长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异类”,他既不能融入村里人的生活之中,也无法像村里人那样去逢迎外来的滑雪客,始终游离在社会生活之外,只落得与酒为伴,直到最后被警察带走。
雅各布的“边缘人”地位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语言的“边缘化”以及最终的“失语”状态中。他或是“一言不发”,或是因为说的话不符合既有的语言逻辑而无法被人理解。他不认可身边人对语言的使用方式,也不愿意像他们那样使用语言,其结果自然是渐渐被人孤立,让人当成酒鬼和疯子,不但没有人听他说话,甚或被禁止说话。
与雅各布的“失语”相对应的是小说中其他人物的“七嘴八舌”。雅各布虽然是小说的主人公,但他的故事几乎完全是通过他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和回忆展现在读者眼前的。雅各布本人只在整部小说的结尾部分才短暂地出现了一次:“……他们迈着郑重其事的步子走下楼梯,雅各布夹在两人中间,几乎淹没在他们的制服里……”。雅各布这次短暂露面时,我们既没能听到他的声音,也并不能清楚地看见他,因为他几乎已经被淹没在代表既有秩序和秩序维护者的警察制服里,并且很快就消失在了要将他带走的汽车里。
小说的德语标题“Einer”可以有两种解释,既可以理解为“任意的某一个人”,同时也可以是“独自一人”。雅各布从因为“没有人”做伴到希望有“某一个人”做伴,但想到是具体的“某一个人”后又觉得不可能,以至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做伴,这就是小说希望表达的主题。
小说作者格施泰因本人就出生在奥地利蒂罗尔地区的一个小山村,村中人口不过100多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依靠与滑雪有关的旅游业生活,这一点和小说中所描述的小山村极为相似。性格内向的格施泰因曾被村里人看作怪人,只能依靠看书来寻求慰藉。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山村的许多回忆,从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也可以认为是作者对自己青少年时期生活回忆的加工创作和总结。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