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凯旋
无题诗打破了世人的欣赏习惯,它的美来自缺乏具体语境而产生的不确定印象,因此试图紧扣典故是无意义的
金朝元好问有诗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意思是说李商隐的艳情诗写得深情绵邈,凄美动人,但却隐晦迷离,无有确解。又是千年过去,注家蜂起,至今人们对李商隐诗的解释仍是言人人殊。
他那些最无确解的诗都是“无题”诗,并且看上去都与情、色、欲有关。李商隐仕途坎壈,原因据说是无意间卷入了牛李党争。然而,尽管李商隐写有许多堪与杜甫比肩的政治抒情诗,而且屈原早已开创了香草美人的传统,但要说李商隐此类诗属于政治诗,不免有过度阐释之嫌。
李商隐的艳情诗大多作于早年,大中五年(851年),他曾致信梓州刺史柳仲郢,婉拒为其物色侍妾,自称早岁“志在玄门”,“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於篇什,实不接於风流。”李商隐声称自己的艳情诗与个人经验无关,虽然可能是托词,但同时也表明,在他自己心里,这些艳情诗的确无关政治讽喻。
中晚唐进士恃才风流,元白的长篇酬唱就有大量艳情诗。但后世读者感觉李商隐的艳情诗都是在写自己,主要还是因为这些诗已经完全摆脱了六朝乐府的影响,写得如此深情,如此个人化。他所描写的艳情地点往往是宅宴或道观,我们不应当忽略“志在玄门”的告白,如《天平公座中呈令狐公》:“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子细看。”此诗作于太和四年(830年),诗中女性是一个侍奉显宦的女冠。在年方19岁的李商隐心里,女道士的妖冶美貌给在座的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后他学仙玉阳,曾结识女冠宋华阳。在实为无题诗的三首《碧城》诗中,再度吟咏女冠,其一:“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其二:“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其三:“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碧城是道教神仙所居之处,诗中典故也多与求仙遇合有关。唐时女冠多为社交女性,这三首诗写的都是她们的隐秘私情,而《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描写永恒的孤寂,绝非闺怨或宫怨诗的主题,情景类似《碧城》,应当也是写女道士的长夜孤独了。
李商隐为什么如此热衷描写这种神秘情感,其中涉及他个人的隐秘情事,抑或仅仅是一个诗人对爱情的想象?这也许是个永远的谜了。由于其诗常用蓬莱、青鸟一类仙话意象,营造出一个空灵缥缈的神仙世界,诗歌结尾往往又将自己代入,令人联想到道观深处的花房和女冠。
如果这些无题诗是在写个人情事,那么李商隐就是第一个写爱情的诗人。唐诗中写到人际交往,多半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即使写到女性,也属于代拟体,表达士人的传统人文关怀。而像《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则无疑不是在写游子思妇,而是在写某种亲身体验,写出了千古以来人们的共同感受:爱的不可实现性。
由于无题诗缺乏对象的确指,因而形成了朦胧的特点。如《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是李商隐最著名的无题诗,被后人置于其诗之首,但其意旨历来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首诗缺乏整体的脉络,“庄生晓梦”还算清晰,“望帝春心”却令人费解,尤其是写及望帝与其臣妻偷情。至于沧海珠泪与蓝田生烟有何意蕴?二者之间又有何关系?更是无法确知,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这几个意象都很优美,诗人将缺乏逻辑关系的几个朦胧意象并置于对联中,最终引出尾联的明确意旨,确使读者产生惘然的感觉。
无题诗打破了世人的欣赏习惯,它的美来自缺乏具体语境而产生的不确定印象,因此试图紧扣典故是无意义的。诗人并不在意意象的确指,而是被意象本身的美所吸引。这或许正是李商隐的追求,他发现了律诗对联组合中的秘密诗法,由象征的意象构成诗歌主题的多重可能性。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