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不是斧子,拿起来就能抡

2017-12-18 18:31:03

文/田松

20世纪80年代曾有科幻是文学还是科学(科普)之争,我是坚定的文学派。既然是文学,就得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有耐人寻味的情节、有值得称道的角色。这是作为文学的前提,无需多言。

科幻有其特殊性。刘慈欣认为,科幻中的角色也可以是物,比如时间机器;也可以是故事所展开的场景,比如太空、虫洞;对于科幻作品的成败,这些“角色”往往起着比人物更为重要的作用。我承认刘慈欣所论的合理性,不过,我把这些归之于第二个维度:场景与道具。

所有小说都有对于场景和道具的预设,而科幻的场景和道具,必然要与科学有强关联,否则就不能叫作科幻。

一个好的故事,当然可以移植到诸多场景上去,但并不是把罗密欧与朱丽叶放到外星上去,莎士比亚就能算作科幻作家了。科幻作家所要比拼的是,能否创造出一个特别的(物理)世界作为故事展开的场景。

从类型来说,科幻与武侠可以做对称分析。

金庸讲江湖故事,不仅要创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人物形象,还要发明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吸星大法、葵花宝典等特别的武功;古龙要创造李寻欢,也要发明小李飞刀。发明特别的武功,是武侠作家特别的任务。科幻作家也是一样,不仅要讲故事,还要发明场景和道具。所以威尔斯要发明时间机器,凡尔纳要发明鹦鹉螺号,克莱顿要发明侏罗纪公园。相比之下,他们创造的那些人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比如问起乔治·奥威尔《1984》主角的名字,很多人可能一时想不起,但是他发明的“铁幕”,已经成为大众语言的一部分,即使没有看过《1984》,也会知道。

具有原创性的场景和道具是人们对科幻的预期,也是作者努力的方向。一个说得过去的故事,加上原创的场景与道具,就可以造就非常好的票房。这是科幻的特别之处。

比如著名的《星球大战》,讲述的是一个中世纪的俗套故事,既没有对人性的深刻思考,也没有对人类文明的深入思考,就是因为场景和道具设计得好,就成了科幻经典。

但是,第一流的科幻还要有思想,或者哲学。简而言之,是要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设计这些人物?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场景,发明这些道具?

科幻的思想包括如下几个层面:最直接的是对科学自身的运用和反思;其次,是对科学与社会关系的反思;第三,是对科学、社会与环境关系的反思;最后,是对文明整体的反思。

科幻的境界,也体现在场景和道具的设计与其所要反思的思想内容是否匹配。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故事、场景与道具、思想,三个维度严密咬合,互相烘托,每一项都无法替换。

在《侏罗纪公园》中,整个故事建构在分子生物学和混沌理论之上,迈克尔·克莱顿先是用分子生物学建构出了侏罗纪公园,又用混沌理论毁掉侏罗纪公园。这部小说深刻展现了混沌理论的精髓,我常常把它作为混沌理论的杰出科普推荐给学生。

在我们缺省配置的教育中,人们相信,科学能够给出对于世界绝对准确的预测,人也能够通过科学对于世界进行绝对可靠的掌控。

但是,混沌理论告诉我们,世界的本性是混沌的,是不可计算的,因而,人实际上对于自然是无法精准计算和预测的。同时,即使对于人类自己制造的系统,也是不能完全掌控的。迈克尔·克莱顿通过他设计的侏罗纪公园,极为形象、生动并且精准地表现了混沌理论对于以往观念的冲击。

但是,《侏罗纪公园》还不只如此。此书还包括着对科学与社会关系的揭示与反省,比如科学、资本与社会建制之间的结合。也有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书中对于人类干预自然、控制自然的自大心理,进行了充分的描述和讽刺。最后,书中也讨论了文明本身。

当然,书中也讨论了人性。既然讨论了资本,难免会谈到人性中的贪婪与控制欲。不过,这些部分对于科幻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内容,也并非必要。依然以《1984》为例,书中讨论了人性,反思了专制社会,但是,此书通常并不被认为是科幻作品。虽然书中也有铁幕这样的原创性道具设计,甚至也是故事展开的重要因素。但是,乔治·奥威尔要用铁幕来表现和反思的更多的是政治哲学的思想,而非对科学、技术、社会与环境和文明关系的表现和反思,所以不是科幻。

“原创”是一个近些年被提倡的概念,不仅在商业领域,在学术领域,以及文学艺术领域亦是如此。科幻的原创力常被认为与想象力有关。

一个优秀的科幻作品常被赞叹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反过来,也给人这样的误解:要创作好的科幻,必须有特殊的想象力。于是培养想象力与提倡原创就变成同样的东西。然而,“提倡原创”也好,“培养想象力”也好,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如同提着自己头发离开地面。

一个具有原创性的东西,一定与以往有着重大不同。

但是,无论怎样与以往不同,也要与过去存在关联,把过去作为起跳的基础。按照这个比喻,当然可以说,跳得越高,就越是具有原始创新,越有想象力。于是,提倡原创就相当于提倡跳得高。然而,这是一句废话啊。跳得高,本来就在跳高这个活动预设的价值之内,不需要特别强调。

至于培养想象力,就相当于训练怎样跳得高,似乎也没有什么错,然而,难道他们以前的训练不是为了让队员跳得高,所以需要额外再加上一项往高里跳的训练吗?

很多人把想象当作一个可以主动从事的活动,“你要发动你的想象力!”仿佛想象力是一把斧子,抡起来就可以去砍树。然而,被要求发动想象力的人,常常不知道怎么去发动,也找不到想象力在哪儿。就好比被要求努力往高里跳的人,虽然一次一次地跳,但是每次的高度也都差不多。因为腿部肌肉的力量就那么大,怎么刺激也没多大用。原创也是这样,不是想创就能创的。

原创也好,想象力也好,人们看到的只是外在的表现。

比如一个人武功高深,一跺一个深脚印,一跑一溜烟,绝尘而去,深脚印和一溜烟都是武功高深的外在表现。而一个武功不那么高的人,努力表现出武功很高的样子,使劲跺脚,用力蹚地,搅起一人高的尘土,最终只是把自己呛个灰头土脸而已。因为那位高手,同样也可以不露身影,不留行踪。就像很多学校的教学比赛,有制作PPT一项,鼓励想象力的结果是,把PPT弄得极为花哨,各种特效、各种模板而已。

长期以来,我们把教育当成体育,学术当成竞技,文学作品也被塞进了赛车道。电影作为产业,同时进入了多世界的跑道。

以学术而论,跟踪国际前沿的注定不是(第一)原创,只是在回答、解决别人提出的问题。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所以是否原创,在于是否有自己的问题,是否有对于自己的生命体验以及所生活的世界的反思。

科幻也是这样。一个好的科幻,需要作者对于科学、技术与社会、人和自然的关系有自己深入的、独特的理解,这种对于世界的反思,决定了科幻的思想境界,也决定了科幻的成败。

文学创作像跳高,更像潜水;不仅要向前跑,还要往回看。“创新不是向外绞尽脑汁努出来的,而是向内反省春雨润物般生长出来的。”

跳高、向前跑,意味着追踪科学前沿、技术前沿,琢磨这些科学能产生哪些酷炫的技术,以及哪些酷炫的技术能够用到作品里;潜水、往回看,意味着反思自身、反思从前认定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人和自然的缺省配置的关系,基于这种反思,提出属于自己的思想实验。比如侏罗纪公园,不是开动想象力的马达想象出来的,而是迈克尔·克莱顿深入思考孕育出来的。

所以“想象力”,其实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词。“想象”不是一种力,不是一个可以主动发起的动作,而是一种状态,一种沉静的、深思的状态。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编辑:王小)

田松/文
斧子 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