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勇
但路遥的读者却打破了专家学者的沉默,他们以古老的、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着路遥与他的作品,并让他的作品成了普通读者的圣经
11月17日是路遥祭日,我应邀前往延安大学,参加了“路遥逝世25周年纪念暨全国路遥学术研讨会”。会上听路遥生前师友讲述路遥故事,会下登文汇山,谒路遥墓,参观路遥故居,与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一书的作者)长聊,有关路遥的一切顿时又鲜活起来。
最近一些年,我常常会想到作家路遥,路遥也不时出现在我的笔端与我讲授的课程中。我曾经指导学生做过两篇关于路遥的硕士学位论文,如今很可能会指导一篇与路遥有关的博士学位论文。
路遥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中前期,那个时期我正在读大学。我现在依然记得当年读完《人生》的激动、困惑与迷茫,我也把我的思考转换成文字,变成了我学习当代文学课的一篇期末作业。我读《平凡的世界》虽然很晚,但读过之后立刻就明白了它的价值所在,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读者会对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情有独钟。
然而,长期以来,许多专业人士却对路遥与他的《平凡的世界》并不看好。于是在路遥的接受史中,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方面,路遥在读者那里口碑很高,人气旺盛;另一方面,路遥在一些治当代文学史的专家学者那里却仿佛不值一提。
这种诡异,显然也反映着读者与专家在文学观上的矛盾与冲突:读者依据朴素的文学直觉形成认识,而专家则借助于某种文学观念行使判断。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那些在当代文学研究界已经成名的专家学者,他们现在很可能还被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形成的某种先锋或伪先锋文学观念架着,他们不愿意回归朴素,也不愿意用迟到的肯定来承认他们的疏忽与失误。
但路遥的读者却打破了专家学者的沉默,他们以古老的、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着路遥与他的作品,并让他的作品成了普通读者的圣经。因此,如果说《平凡的世界》已走在“文学经典化”之途,我更愿意把这部作品看作“民选经典”。民选经典不同于专家学者评选出来的学院经典,它不是少数人的爱物,而是大多数读者的选择。当一部作品拥有了强大的读者基础时,它甚至会给一些专家学者带来压力,并促使他们重新做出价值判断。在路遥与他的作品这里,我已看到了一些改变的迹象。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把路遥看作是为读者写作的作家。按照罗兰·巴特的看法,作家写出的作品分两类:一种是“可写的文本”,一种是“可读的文本”。在文学价值上,许多人认为可读的文本低于可写的文本,为读者写作的作家低于为作家写作的作家。但是我想,一部文学作品出现之后,总会呈现出多种价值。有写作技巧价值,有审美教育价值,有社会认识价值,甚至有人生激励价值。《平凡的世界》或许在第一种价值上不算太高,但必须承认,它在后三种价值上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与水准。而正是这后三种价值,让它赢得了无数读者的厚爱。
我在一篇关于路遥的短文中说:路遥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他把文学当成了一项神圣的事业,这与后来者把文学当成一种职业或产业的做法截然不同。我记得当年读高中的儿子与我讨论路遥时也说:路遥之所以是路遥,是因为他靠本能写作,而别的作家则靠技能操作。他的这个判断让我吃惊不小。众所周知,路遥去世于1992年。就在那一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成为时代的精神状况,“市场经济了,文学怎么办”的呼声则不绝于耳。而从此往后,文学也开始了市场化、商品化的进程。所以,我常会猜想,如果路遥能够活到今天,如果他能经历市场经济大潮的滚滚红尘,他与他的文学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因此,我更愿意把路遥及其写作看作是上世纪80年代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80年代还是一个文学有其光荣与梦想的年代。路遥以它的写作实践拥有了那种光荣,实现了那种梦想。同时,他也以“作家之死”的方式,把他对文学写作的痴情,文学理念的守护,文学信仰的追求,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意味深长的姿态。在这种姿态面前,后来者都无法绕道而行,他们不得不面对这个幽灵般的存在。
或许,这又是路遥及其文学的另一种价值吧。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