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继华
作为一种至上权力,宙斯超越众神,宙斯的谋划超越人世间万种谋划。所以『实现宙斯意图』的荷马史诗超越了一切史诗
荷马知天数,更知命数。晚年盲目荷马,坐在茫茫海边,思达千载,视通万里。日暮时分,归舟点点,渔家孩子下船来,荷马闻声便问:阿卡迪亚的孩子哦,今日收成几何?恶作剧的渔家孩子回答说:抓住的都扔回海里,没抓住的都带回来了。这仿佛魔咒一般的谜语,竟令荷马懵懂了。他或许不愿意明说,但一定知道孩子们是在调侃他,甚至是在欺负他。
没有猜出恶作剧谜底的荷马,寂寞而又忧伤。郁闷而死后,长眠在伊奥斯岛上,墓志铭出自他自己的手笔:此土地下,长眠贤士,洵美诗章,咏叹英雄,世称“神圣荷马”。青春与震怒,引起惨烈战争,导致亡国灭族,沧桑凌谷之感,夹杂着千古笑谈的揶揄。歌人与神女,逗出英雄涕泪,引发知遇殇别,融汇入神人共享的肃穆。所以,荷马道沧桑,也摹艳情。
青春、暴力、谋算、色情、爱欲,呈现出全方位多维的希腊,像阿基琉斯一样年轻,又像奥德修斯一样慧黠,像狄俄墨涅斯一样冷酷,也像卡吕普索神女一样多情,总之希腊风起云扬,同时也色情迷离。然而,世人迄今仍然不知道,这位“神圣荷马”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一点特别清楚:荷马的终极使命是寻找“真实”,而不是享受“欢愉”。日用伦常对他而言十分外在,甚至万分陌生,所以他只能在寂寞中优雅,在苦行中壮丽。《伊利亚特》是一部渗透着暴力的悲剧,超越阿开奥斯人与特洛伊人各自遭遇的政治灾难,而跃升到人类普遍境遇之悲剧性高度。《奥德赛》是一支浸润着爱欲的颂诗,抚慰着眼泪朦胧的阿基琉斯、奥德修斯、阿伽门农等众位英雄,许诺了人类共同体超越灾异,重建和谐宇宙的愿景。英雄诗系也在悲剧与颂诗这个整体框架之内呈现环形架构,血气与理智、无序与有序、秘索斯与逻各斯之间无止境的轮转。
战争乃是人类的普遍灾异。然而,在荷马及其英雄诗系之中,一切灾异都是神明的预谋,而神明自己也抗拒不了恶作剧一般的命运。《伊利亚特》一开篇,诗人祈祷女神歌唱勇士致命的愤怒、阿开奥斯人剧烈的争吵,“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一个超验的“宙斯计划”笼罩着两部史诗,宙斯的每一步预谋构成了史诗展开的动力,而宙斯本人则是特洛伊战争的终极肇因,他的终极目的,就是特洛伊的毁灭。史诗所传唱的特洛伊战争,在逻辑上自始至终都是由宙斯的计划来驱动的。
《奥德赛》第八卷之中阿尔基诺奥斯宫廷盲歌手所唱之歌便是一部微型史诗。盲歌手德摩多科斯第一首歌唱的是阿伽门农和阿基琉斯的争吵,第二首歌唱的是阿瑞斯和阿芙洛狄特的风流韵事,第三首歌唱的是木马屠城和特洛伊陷落。盲歌者的歌,在整体上就是沧桑与艳情齐飞,暴力共爱欲一色。更重要的是,始于将帅之争,终于特洛伊浩劫,整个就是特洛伊战争传统的缩影。盲歌手应奥德修斯所求吟唱特洛伊的沦陷,将超越一切的宙斯计划之最终结果呈现。他吟唱特洛伊的劫难,令奥德修斯泪流不已。
英雄流泪,中断了歌者之歌。荷马用一个相当突兀的明喻摹状了悲哀的奥德修斯:“有如妇人悲恸着扑向自己的丈夫,他在自己的城池和人民面前倒下,保卫城市和孩子们免遭残忍的苦难;妇人看见他正在死去作最后挣扎,不由得抱住他放声哭诉;在她身后,敌人用长枪拍打她的后背和肩头,要把她带去受奴役,忍受劳苦和忧愁,强烈的悲痛顿然使她面颊变憔悴。”在《特洛伊沦陷》之中,这个痛不欲生的无名妇人就是赫克托尔的妻子安德洛玛克。
沦陷之城的悲痛,特洛伊妇女的悲痛,奥德修斯的悲痛,都是人类苦难和政治灾难所带来的悲痛。而这一切的最后肇因,乃是宙斯的谋划,贯穿着荷马史诗和英雄诗系的逻辑。在宫廷盲诗人的连续歌咏中,作为希腊颂诗的一个绝对主题,宙斯的超越性构成了荷马史诗和英雄诗系的基本象征。这个基本象征且关联于宙斯的谋划。宙斯和宙斯的谋划之绝对超越性表明:“人类几乎控制不了生存处境……他们早晚都可能要假定存在着一些至上的权力,并借以解释任何情况下存在于他者身上的至上权力。”作为一种至上权力,宙斯超越众神,宙斯的谋划超越人世间万种谋划。所以“实现宙斯意图”的荷马史诗超越了一切史诗。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