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新冒险

2018-05-25 16:42:13

臧博/文

《刺杀骑士团长》自去年在日本上市后便洛阳纸贵,广受读者好评。已有不少村上春树的粉丝在猜测推出“续集”的可能性。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村上故事:孤独、失意的中年男人,在都市生活中迷失自我;中年危机叠加婚变,令其重新审视过往的人生;又经历一系列富有神秘主义意味的奇遇,最终重新寻回自我。

但娓娓道来的叙述,老练而让人感到熟悉的语言风格,情节中温暖的友情与爱情,均无时不在提醒读者,村上春树已是一位年近70的老人。但他仍然延续着自己的文学追求,仍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刺杀骑士团长》这本小说,“五彩斑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个故事容纳了丰富的主题与元素,既探索伦理、情爱、战争与历史记忆,又带着几分惊悚的气息,让这本书和这个故事具备了多重的解读空间。

“永远是鸭子,变不成天鹅”

读村上的小说,很深刻的一个印象便是扑面而来的“洋气”。比如在《刺杀骑士团长》中,作者借核心人物“免色涉”之口,大谈古典音乐作品,细述单一麦芽威士忌的口感,在世界各地的见闻等等。字里行间难以自持地透露出对西洋音乐、绘画、历史的神往。事实上,村上对美国流行文化高度认同,几近臣服。

《刺杀骑士团长》:村上春树的新冒险

《刺杀骑士团长》(日)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3月

西化的倾向出现在村上的大多数作品中。

若要寻找其思想根源,则作者的个人经历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村上春树于1949年出生在日本京都,童年在美国军人的占领中度过。村上热爱美国文化,爱看美国电影,大学毕业论文题目就是《论美国电影中的旅行思想》。他还与妻子开设一家爵士乐酒吧,并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完成小说《且听风吟》。美国大众文化的浸染,奠定了他一生的阅读和写作倾向。

村上信奉菲茨杰拉德的一个论断:想讲述与众不同的故事,就用与众不同的语言。他的文学语言蓝本便借鉴自上世纪20年代以后的美国现代文学。他在写作中也刻意追求一种“美国味”。

《且听风吟》的第一个日文手稿便因为达不到这一标准而遭废弃,转而用英语写作,再译回日文,成为最终付梓的第二稿。

村上承认自己的英语词汇有限,写不出好看的长句子。这样的文字再转译为日文时,便产生一种与众不同的简洁风格,一度成为村上作品中独特的个人烙印。此外,他的小说整体上迥异于日本古典文学委婉含蓄的风韵,常借用西方文学传统中的故事模型,比如《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俄狄浦斯情结,《刺杀骑士团长》中由《唐璜》引申出的隐喻,等等。

村上还是著名的美国当代文学翻译家,他每天坚持上午写小说,下午则用来翻译美国小说,长此坚持30余年。村上曾表示,自己的写作方法大多是在翻译美国小说的过程中习得。

尽管这招致不少人指责村上的写作是“翻译文本”,村上仍锲而不舍地使用和完善着这样的写作手法,时至今日已经运用自如。伴随读者和市场都对村上作品的一次次肯定,文学界对他的评价则远不及市场和读者的反响,批评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对此类评价,村上也并非置若罔闻,曾在接受英国《卫报》专访时表示,自己在日本文学界的处境不佳,有如“日本文学界的弃儿”,“永远是鸭子,变不成天鹅”。

村上是一位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古典、摇滚、爵士等西方文化符号也经常出现在其作品中,用来捕捉写作灵感,用音乐场景烘托人物心理和时代特征。在村上的作品中,可以见到巴赫、德彪西、莫扎特等人的名字和作品,在《刺杀骑士团长》中,莫扎特的《唐璜》,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都得到反复展现和精妙评论,并作为暗线贯穿整个故事。

村上这种强烈的美国味和西化倾向,大约在1991年前后发生了转变。这源于一次长时段的美国生活体验。那年他携妻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讲学,在异国他乡久居的经历令其反思此前的文化立场,转而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日本人的责任。

此后在创作中,开始有意识地观照日本历史与当下社会。他注意到“诺门坎事件”,并就此爬梳史籍,写出小说《奇鸟行状录》。此书成为村上文学创作的一道分水岭,其观察的聚焦点转向日本,越来越多的作品中开始出现对侵略战争、暴力、“恶”的反思。

在《刺杀骑士团长》中,德国吞并奥地利、日本侵华等议题都成为小说的重要历史背景。尽管如此,至少在这本书中,仍能感觉到对日本文化的疏离。整本小说关于日本文化的着墨之处稀少,只有当提到老画家雨田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时,作为日本文化符号之一的日本画才初次登场;杂木林中的“洞”被挖开,诡异的“古铃”出现,才有了对日本佛教中“即身佛”这一旧传统的介绍。

但这些“日本元素”的使用仍较为克制,仅止于帮助推进剧情。疏离于本国文化,贴近西方审美,一方面令作者爆得国际声誉,甚至超越了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并带领日本文学走向世界;另一方面也必然限制了他的小说从精彩走向伟大,因为这种游离于自身母文化的写作倾向,必然令其对生活的观察和反思显得浮泛和抽象。

都市物语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日本不但从战败后的废墟中重建,而且社会经济急速发展,大众文化欣欣向荣——纯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界限日益模糊。青年读者们更倾心于大众化和世俗化的小说,纯文学开始失宠。在此时崭露头角的村上,正好顺应了文学市场演进的新走向,从而获得巨大成功。他记录着青年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刻画现代都市人的苦闷和孤独,成为日本“都市物语”的代表作家。

回溯村上作品在中国大陆的流行,虽然晚于日本十余年,但大致的路径则颇多相似。村上小说引起中国读者关注,最早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个译介进来的是《挪威的森林》。

那时改革开放逾十年,中国经济迅速发展,都市中的青年们亲身感受到物质生活丰裕的同时,精神上的满足感却趋于单调和贫乏。

此前十年中,文学背负着沉重的社会意涵,反思、伤痕、批判的意味占据主流,而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青年们的阅读趣味已开始分化,表现出从社会反思中抽离,回归文学自觉的趋向。《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消解了宏大叙事,既有对旧日的依恋,处理着对生活变迁带来的精神不适,同时又不乏离经叛道的后现代元素,令青年读者心灵大受震撼,自此形成一种持续的村上作品阅读热潮。时至今日,“村上热”在中国也不见有消退的迹象。

村上曾经总结美国都市小说的发展脉络,将菲茨杰拉德、钱德勒、卡波特三人摆在了关键位置。相对而言,村上的都市小说受钱德勒影响不小。但村上的都市物语又在常年写作实践中形成独特的性格——故事重心始终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个体,他们最初因种种原因陷入迷茫和无助,最终历经坎坷,寻回“自我”。

《刺杀骑士团长》中的主人公也经历了这个过程。

他在婚姻、情感以及事业上都充满了无力感,当妻子告知其另有意中人而想结束婚姻时,他十分克制,只身离家后驱车游荡北海道,百无聊赖中又返回东北地区。最终经过一系列奇妙、危险的经历,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从而与妻子坦诚相见,修复婚姻。

另外,主人公心中怀着高远的艺术追求,却在现实面前选择了为“社会栋梁人才”画肖像为生,尽管他的肖像画与众不同,更具生命力,不能视为简单的匠人画,但距离他的艺术梦想越来越远,时常觉得自己像“绘画界的高级娼妓”。

村上小说中的人物多是孤独的。他将这种孤独审美化,赋予其积极的性质。主人公们对势所必至的孤独,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在接受它的过程中完成自我肯定,寻找到内心的安宁与自由。在村上看来,孤独是人性的一种特质,无须也无法借助外力以消除,只能学会与其平和共处。

能够与孤独共处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智才算真正成熟了。

日本战后成长起来的一批作家,因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责任感,作品基调中饱含沉重、压抑的气氛,比如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大冈升平的《野火》。另一类如太宰治等人,则刻意回避历史,导向虚无主义。

村上明智地行走在上述两类作家的中间路线上,既不回避历史与现实,又对现实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用冷漠和嘲讽消解宏大叙事。

尽管如此,对战争的反思也是村上作品中常见的主题。

比如从第一部作品《且听风吟》开始,他的小说中便或隐或现地出现对日本侵华战争历史的正视。《奇鸟行状录》直接描写了日本军队在亚洲所犯下的罪行——通过一系列隐喻衔接起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从而透过现实与历史的关联,将一个较为完整的战争片段呈现给读者。

《刺杀骑士团长》则更进一步,对战争的观照从亚洲扩展到欧洲,从而具有了世界史的反思视域。而此书中对与战争有关的人性挣扎的描述,则又达到了新的深度——兼顾了加害者与被害者共同的悲鸣。

总之,《刺杀骑士团长》是一本五彩斑斓的小说,它探索生活与理想、爱情与肉欲的关系,更极具哲学思辨地提出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以及我们如何对待历史记忆。这是一本典型的村上小说,它足够精彩,商业上也足够成功,但距离一部伟大的小说则尚有距离。

(作者为本刊文化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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