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记者 黄承婧 | 文  发自布鲁塞尔 郝洲 | 编辑

12月初，欧盟委员会公布《欧元：迈向更强大的国际角色》计划，旨在增强欧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实力。该计划呼吁加大政治推力，要求欧盟国家的能源合同以欧元计价；提升欧元在金融市场的地位——主张把以欧元计价的金融交易引入注册平台；通过技术支持让非洲等国家把欧元作为国际支付货币；鼓励发展欧盟支付系统以及探讨进一步发展欧元在外汇市场中作用的可能性。

欧盟在经济规模和成熟度上与美国相当，但欧元问世近20年来却未能达到预期的国际地位，尤其是在大宗商品贸易的计价、作为外汇交易通道等方面与美元的国际地位仍然存在巨大的差距。

欧委会主席容克在2018年“盟情咨文”中提出“欧洲主权时刻”的概念，将欧元国际化作为欧盟建构主权的重要基础。

有两股力量在推动欧盟向“主权时刻”冲刺。一是欧盟认为全球货币体系继续向多元化方向发展。欧盟指出，最近的全球趋势，新经济力量的出现以及新技术的发展，正在发生向“几种全球货币”的更多元化和多极化体系的潜在转变。

中国政府在12月18日发布的第三份《对欧盟政策文件》也指出，“虽然近年欧盟发展受到英国脱欧等事件影响，但欧盟没有改变一体化方向。”中国和欧盟都是“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进程的重要参与者和塑造者”。

二是咄咄逼人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推行的“美国优先”政策凸显了加强欧盟经济主权的必要性。“第三国管辖区最近采取的域外单方面行动，例如对伊朗实施制裁以及最近对国际规则治理和贸易的挑战，是对欧洲经济和货币主权的警示。”欧盟在文件中指出。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协议后，德国、法国、英国建议用一种新的支付机制来避开美元，使得它们可以继续与伊朗进行贸易，同时避免遭到美国制裁。

此次欧元国际化倡议是欧盟就全方位提升欧元国际化水平的顶层设计。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卡泰宁告诉《财经》记者：“大家越来越能形成共识——欧元应该成为更加强硬的货币——不是指其估值，而是作为一种强硬的贸易货币，来减少只有一种货币的风险。”

对美元的依赖

从2015年欧盟“五总管”提出的“最迟在2025年设立欧元区财政部”的建议、到2017年欧盟就经济与货币联盟发布的反思报告、再到2018年欧委会主席容克发表的任内最后一次“盟情咨文”，欧盟一直以来不断强调要提高欧元的国际地位。

但现实情况是，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能源进口方，欧盟85%的能源合同需要以美元支付。在过去五年间，欧盟年均能源进口费用为3000亿欧元。因此，欧盟希望“加大欧元在如石油天然气等能源、大宗商品和飞机、铁路制造业等战略部门的使用。措施包括将欧元作为欧盟成员国与第三国商定的能源合同的默认货币以及为原油创建以欧元计价的价格基准。

据IMF首席经济学家Gita Gopinath的计算，80％以美元计价的进口商品从未“触及”美国。相比之下，几乎所有使用欧元的交易都涉及至少一个欧元区国家。

此外，尽管欧元作为全球央行第二大外汇储备货币的名声在外，但其实际份额仅为美元的三分之一左右。根据IMF最近公布的数据，欧元在全球央行储备中占比仅为20%。

“长期以来，美元的霸主地位为美国带来了许多重要的益处——为政府、企业和消费者提供廉价且几乎无限的资金；以及实施有效的国际制裁的能力——美国的二级制裁可适用于任何与美国市场有联系的欧洲公司。”总部位于伦敦的智库欧洲改革中心（Centre for European Reform）评论。

而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对欧洲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特朗普今年5月恢复对伊朗的石油出口和金融体系制裁以来，伊朗石油出口下降了40%－60%。据路透社报道，主要欧洲企业已经暂停或减少了在伊朗的投资和经济活动，以避免美国的制裁，这些公司包括法国的道达尔、德国的安联和西门子、丹麦航运集团A.P. Moller-Maersk、法国PSA（标致雪铁龙）集团等。

在伊朗有重大经济利益、希望维持伊核协议效力的欧盟需要寻找可以避开美国金融监管系统的金融工具。“我们不同意美国所采取的措施，我们也在寻找解决办法，首先是避免仅仅是美元成为主要支付手段，其次是帮助欧洲公司跟伊朗进行交易，比如设立一种特殊目的载体（SPV）。”欧盟执委会金融稳定、金融服务及资本市场联盟总干事古尔森特（Olivier Guersent）告诉《财经》记者。

只要美元在全球交易中占据主导地位，取代SWIFT金融信息系统的尝试都不会奏效。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是国际统一的银行间支付信息传输系统，加入该系统的有全球200多个国家的1万多个银行机构。实际上，这是一个让各个银行依照统一格式，交换谁向谁汇款多少以及进行何种跨境汇兑等信息的系统。起初，SWIFT被美国用来监控恐怖组织的资金流向，但随后美国逐渐将监控范围扩大至受其制裁的国家与外部展开的经济活动。

作为回应，欧盟正试图建造的SPV是一种清算机制，这一构想的目的是摆脱对SWIFT的依赖，为违抗美国制裁在伊朗做生意的欧盟公司提供资金。与此同时，中国和俄罗斯也在尝试摆脱基于美元的支付基础设施——当美国政府让Visa和万事达（MasterCard）停止在俄罗斯提供交易服务时，俄罗斯政府在美国管辖范围之外开发了另一种支付卡系统。中国也在发展自己的跨境银行间支付系统，并于今年3月份开始在上海进行以人民币计价的原油期货交易。

如果欧元承担更重要的国际角色，欧元区得到的主要好处是金融自治。如果欧元得到更广泛使用，那么由于美元的广泛使用所授予美国的域外规则决定权将会减少，这也意味着欧盟和美国的利益分歧将变得更加明显，位于布鲁塞尔的经济智库Bruegel指出。

欧盟委员会明确提到了这个问题，并指出强化欧元的国际作用“将使欧盟能够更好地保护其公民和企业，维护其价值并促进其利益”。

但是，欧盟的问题在于，没有一个欧盟成员国希望这个SPV设在自己的国家，因为各成员国政府担心让这个用于与伊朗进行非美元贸易的机构设立在本国可能会招致美国的惩罚。

由于特朗普政府正在以关税威胁的方式武装其对外经济政策，欧盟“提高欧元在全球市场中的地位”这一议题已经扩展至外交政策领域，而不仅仅局限在经济领域。

缺少安全的欧元资产

虽然欧盟对欧元怀有美好愿景，但现在欧盟急需解决内部的缺陷和外部的挑战。

从内部来看，欧元区各成员国经济状况差距过大，各国对于欧元共同财政和预算改革意见不一。欧盟财政官员古尔森特告诉《财经》记者，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具有一些很大的优势，但也有很大的责任。“你需要决定，在经济上准备好了，并且在政治上也准备好放弃某种形式的控制以换取更强的货币角色。”

欧洲改革中心分析，让欧元在全球市场中发挥更大作用的野心却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和政治障碍。不仅是因为美元在世界经济中的作用根深蒂固，政策变化将引发对增加欧元国际作用所需具备的其他条件——充足的欧洲安全资产供应和承认其全球责任的欧洲中央银行（ECB）——会遇到激烈的抵制，尤其是来自德国的抵制。同样，全球对欧元需求增加的后果将挑战到欧元区的一些核心政策。

德国总理默克尔领导的联盟党立场保守，主张欧盟各成员国应为各自国家的经济风险买单，强调各国承担各自责任——这远不匹配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倡的“重振欧洲倡议”，即欧元区改革中需要欧盟各国配合的力度。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世界，其中美元和欧元并列为两个具有相同富足度和世界贸易参与度的大经济区的货币。”欧洲改革中心的文章表示，但若两者都作为储备货币，它们都需要为外国投资者提供充足的安全资产供应。欧元区还需要表现出足够的意愿和能力——不仅要稳定自己的银行体系，而且还需要稳定全球所有使用其货币的金融部门。目前的欧元区仍不符合储备货币的这两大标准。

欧洲央行的稳定文化确保了欧元的外部和内部价值，但欧元区保守的财政政策意味着没有足够的安全欧元资产可供投资。

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有着巨大的融资需求，但他们的投资等级评级依旧尴尬。由于承担共同责任的欧元债券在许多成员国被视为诅咒，欧盟委员会建议“合成”欧元债券，不基于共同责任来创造一种安全的欧洲资产。然而，这一提议仍处于起步阶段，并且遭到了德国和意大利的激烈抵制，以及来自法国不温不火的支持。其他被提出的建立欧洲安全资产的提案同样极具争议。

未曾远离的危机

欧元问世已经有20年时间，身处欧元区的领导人一直肩负着“欧元保卫战”的责任。上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相当于美国对黄金兑换窗口的一次主权违约，这使欧洲各国普遍意识到欧洲共同货币对于应对外部冲击的重要性。1991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创造了实施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工具，还创造了一个货币联盟。1999年1月欧元正式启动，并成为了重要的储备货币。

《马约》规定了加入欧元区的条件：各成员国预算或实际财政赤字不得超过当年GDP的3%；政府债务不得超过当年GDP的60%。

由于欧元区一些国家持续的低增长、高失业、高福利，政府赤字严重恶化，欧元区似乎从未远离过危机。

欧债危机爆发前，希腊的财政赤字率为平均的债务占GDP水平达 84%，赤字占GDP的比例达 6.3%，这两条红线对于已经成为欧元区成员国的国家来说约束力也就形同虚设。欧元区过高的赤字水平引发了欧债危机，也动摇了欧元的国际地位。

2012年夏天伦敦奥运会召开前夕，投资者却尖叫着逃离欧元区——在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借款成本不断飙升之际，欧洲单一货币正分崩离析。关于欧元区将解体、并将造成无法估量的金融和政治后果的传言正四处弥漫。

而欧洲央行(ECB)行长德拉吉的干预被视为欧元危机的转折点，他承诺“欧洲央行准备在职权范围内，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欧元”。

德拉吉的功劳在于为欧元争取到了时间。西班牙、意大利乃至希腊的借债成本均大幅下降，缓解了这些国家的经济和政府财政压力。但欧元区仍然面临深层次的经济和政治问题，这些问题超出了德拉吉及其同事们的控制范围。

最近法国爆发的“黄马甲”运动也在拖累法国经济。为了抗议增加燃油税，法国50年来最严重的抗议活动已持续近一个月。哈佛大学当代欧洲研究中心联合主席戈德哈默（Arthur Goldhammer）对《财经》记者分析指出，马克龙承诺的条件——包括撤销燃油税增长的计划，并且从2019年起增加员工最低工资等承诺也会给政府造成3.5%的赤字，这超过了欧盟规定的3%上限。

一旦投资者仍然对欧元区的存亡心存疑虑，他们就很难信任欧元。最近，欧元区的经济增长已经出现了放缓势头——11月，欧元区制造业PMI终值51.8，跌至2016年8月以来的新低。并且，在英国脱欧前景未明、法国动乱、意大利债务问题突出等一系列不确定因素的影响下，进一步加深了投资者的疑虑。今年6月意大利右翼政府上台执政后，以退出欧元区相威胁，猛增预算赤字水平，欧盟以制裁回应，双方关系一度势同水火。

除了内部问题有待统一，从外部看，欧盟此次以官方推动能源领域使用欧元结算，更是直接挑战石油与美元的相互依赖关系，及美国对伊朗的制裁包围网，恐怕将招致美国的强烈回应。

并且，特朗普政府正在全球范围内伤害多边贸易体系，对盟友也毫不客气——对欧洲的钢铁和铝加征关税，还威胁对欧洲的汽车加征关税。就在上个月，特朗普声称：“欧盟那么多年来，每年从美国赚走1510亿美元。欧盟的成立就是为了在贸易上侵害美国。”

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建设欧元金融市场环境和金融基础设施，也许欧盟自己也知道，短期内想让市场和投资者投入其怀抱，还有很多难关等待攻克。

“建立国际货币需要时间，需要更有效的解决方案和领导者。否则，经济何以出现变化——以达到美元市场的深度和流动性呢？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需要克服。所以，你需要做很多事情才能让自己有机会成为国际储备货币。”古尔森特告诉《财经》记者。

从历史上看，决定一种货币国际地位的最主要因素包括货币发行者的经济体量、经济发展水平以及金融市场的稳定性、资本市场的开放程度以及政治军事实力等。欧元区目前没有完全一体化的政治组织或军事能力。

关于进一步行动，欧盟委员会指出，利益相关方将会对倡议进行有针对性的磋商以及微调。并在2019年夏天公布磋商结果，并开展后续行动。

Bruegel评论称，欧盟委员会此次发布的关于提高欧元国际作用的计划是一个开始，还不是欧元迈向国际角色的决定性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