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益平 | 文

中国政府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为国际经济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既能帮助中国拓展新的国际经济合作空间，也有助于帮助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争取实现“合作共赢”。但在国际社会中也存在各种疑虑，有的担心中国借此输出所谓的“中国模式”，有的怀疑中国是为了消化国内的过剩产能，还有的指责中国在发展中国家制造“债务陷阱”，甚至有个别批评中国另起炉灶、颠覆现行国际经济体系。这些疑问大多缺乏事实依据，但也反映出我们在与国际社会的沟通中过多地突出“中国故事”，淡化了“合作共赢”的本义。

未来应该考虑从多个方面改进，比如明确“一带一路”倡议的基本规则与实施程序，同时总结几个相对成功的样板案例。

金融科技的国际合作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案例。过去几年“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在这个领域的一些国际合作取得了非常好的成效，真正做到了合作共赢，惠及相关国家的普罗大众。在第三方支付领域，中国的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在很多国家都开通了跨境支付服务，为中国游客在国外购物、消费提供便利。支付宝与印度的Paytm、泰国的True Money以及孟加拉国的bKash展开形式多样的合作，帮助金融服务走向这些国家的角角落落。当然，这个领域的合作也才刚刚开始，未来能否持续健康发展，还有待观察，需要官方与民间共同努力。但这些合作提供了很好的思路与做法，值得认真总结与借鉴。

第一，“一带一路”金融科技合作的一个重要基础是各国的共同需求。自从2003年支付宝上线，中国的金融科技发展已经走过了15个年头，现在已经成为全球的领先国家之一，在助力普惠金融发展方面的成绩尤其突出。但中国金融科技的发展，主要是市场需求与技术进步共同促成的。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传统金融部门金融服务供给不足的矛盾十分突出，对小微企业与低收入人群而言尤其如此，信用卡的普及率不到20％。但这个矛盾在其他发展中国家也存在，甚至更加突出，比如在孟加拉国，农村的年轻人到城里打工，只能请路过的货车司机把钱捎回家，成本很高、风险也很大。金融科技发展可以补金融的一个重要短板，各国都有需要。

第二，由于中国已经走在了全球金融科技发展的前列，各国与中国企业合作的意愿都很强烈。根据世界银行金融科技发展指数，全球美国第一、中国第二，而且中国的很多技术与模式更加适合发展中国家。新加坡金管局对于能吸引到蚂蚁金服和陆金所设立分支机构而倍感自豪。

一些国家的监管部门和金融科技公司主动与中国交流。2018年11月，英国组织了几十位金融科技公司的高管访华。2018年6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邀请北大数字金融研究中心和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共同组团赴华盛顿举行关于金融科技问题的闭门研讨会。这些都表明中国的金融科技确实在国际上形成了影响力。各国的金融科技公司更是主动联络中国的企业探讨业务合作的可能性。

第三，迄今为止，中国金融科技公司的国际合作，基本上都是在企业层面自发推动、形成的，而且立竿见影。政府不直接介入而能达成国际合作，这自然是一件好事，可以减少其他国家不必要的疑虑。在大多数国家，国际金融合作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而支付宝跟海外机构的合作基本上都是采取相对低调的战略投资的方式，即占较小的股份，提供技术支持。中国的支付技术已经相对成熟，还在快速发展。比如在2011年，支付宝最多能够支持每秒钟100多笔交易，2018年已经超过20万笔。中国企业将相对成熟的技术带到其他国家，和当地的企业一起研发适合当地技术、文化、政策的支付系统。印度的Paytm与支付宝合作，一年时间就将用户数增加到2亿以上。

最后，金融科技的国际合作其实是一个双向学习、互惠互利的过程。中国在国际金融科技合作中提供了不少有益的经验与技术，但同时中国也从其他国家学到很多好的做法。比如支付宝最初就是从Paypal获得的灵感，国内许多其他金融科技业务模式也大多是从其他国家引进的，但这些技术与模式在中国得到了改进与发展。在监管领域，中国尤其应该向其他国家学习。新加坡当局在金融科技领域先谋定而后动的做法，虽然我们已经无法全盘学习，但统筹规划的思路有借鉴意义。英国、泰国和新加坡的“监管沙盒”做法各不相同，也值得中国监管部门比较与学习，动态平衡创新与风险之间的关系。

金融科技的国际合作可以从多个方面为落实“一带一路”倡议提供有益的启示。一是“中国故事”主要是做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为什么各国的金融科技公司蜂拥来到中国寻找合作机会？主要是因为国内的部分金融科技公司做出了领先世界的业绩，这些公司其实很少主动到国际上去做宣传。相反，我们现在有一些学者主动到国际上讲“中国故事”，这当然值得赞扬。但客观地说，个别学者用国内宣传部门的口径与思路到国际上做宣传，不仅很难达到预定目的，往往还适得其反。在金融科技领域，一些国际组织包括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官员都主动到中国来考察、学习。如果通过这些官员到国际上去讲“中国故事”，说服力就会增加许多。

二是重视政治敏感性，项目选择与执行要淡化政治因素的作用，实实在在地造福当地民众。金融科技领域的国际合作的一个特点是基本上没有政府部门的直接介入，参与合作的中国公司的目的是拓展业务、增加盈利，并不把合作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当然也没有政府补贴。但恰恰是这样的合作，才真正具有“合作共赢”的基础，商业可持续。这一点对于“一带一路”倡议是有借鉴意义的，尽可能让市场化的企业成为推动合作的主力军。政府与国有企业强势介入，非常容易对项目的商业特性造成扭曲，也容易引发国际社会的疑虑。而中国金融科技公司选择低调的战略投资方式从事国际合作，更是一个值得借鉴的尽可能降低项目敏感性的做法。

三是政府的功能主要应该是协助而不是主导。虽然“一带一路”是政府提出来的倡议，但其所强调的互联互通是以商业可持续为基础的，如果没有这一条，这个倡议可能走不远，甚至反而起反作用。目前政府在金融科技合作领域做的工作并不多，而且我们也不赞同由政府出面推动类似“中国金融科技公司走出去”那样的政策。但政府可以帮助金融科技公司规范业务模式、降低业务发展障碍，特别是完善金融科技的监管框架，保障行业的健康发展。前段时间国内一些做现金贷的公司纷纷出海东南亚，不仅无助于国际合作，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妨碍合作的祸害。

金融科技国际合作对于“一带一路”倡议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提供一个好的案例，也在于能否实实在在地推进“一带一路”沿线各国之间的互联互通。已经在很多国家落地的跨境支付，就可以助力休闲与商务国际旅行。

香港的AlipayHK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即时跨境转账，为金融互联互通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如果未来各国的电子钱包能够通过一种特定的方式链接起来，不但能够极大地便利个人及小微企业的跨境支付，这将把普惠金融发展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甚至可以为现行的商业银行间跨境支付系统SWIFT提供一个补充。在这方面，也许政府与企业可以联手做一些工作。

（作者为北京大学数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编辑：陆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