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996话题掀起热潮以后,更多的讨论把996与努力、勤奋、奋斗精神画等号。996原本是企业压榨员工,却不按劳动法付工资的故事。更进一步说,即使公司按条件付工资,员工是否有权选择不996?
所谓996,就是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一周工作6天。早在2016年,58同城已经开始倡导员工按照此类方式工作。2019年,有赞年会引导员工996引发轩然大波。之后,阿里巴巴与京东创始人均开始公开为996发声,并将996与努力奋斗联系在一起。
说起奋斗,真实的美国硅谷是一个崇尚疯狂工作、崇尚建立影响力的地方。但硅谷大公司没有996,也不提倡996。
程序员世界的法则是:一个好的程序员,优于100个普通的程序员。
在硅谷,没有两家公司的风格是一样的。硅谷公司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招最好的人:
谷歌、Facebook提供一日三餐,周三可在家工作,男生也有四个月产假,公司有牙医、洗衣房、健身房,成为高科技公司福利的代表;
Linkedin为了抢人,食堂口碑在这里数一数二,还真有不少程序员因为食堂好选择跳槽;
Netflix按照市场最高价格付工资,提供无限期的年假制度,不止一个人说,每当拿到Netflix的薪水,都以为HR搞错了,因为远远超出期望值,但他们炒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
特斯拉在硅谷则是出了名的高强度低工资的公司。很多人是真正靠梦想进去的:“要是其他人说要解决全球变暖,我一定不信;可是马斯克那样说,你会觉得他是发自真心的。”“看到路上跑的特斯拉,想到车的电机是我做的,心里就有很强的成就感。”
过去几十年,美国的财富中心从华尔街开始向硅谷转移。在大银行家们信奉加班与压榨能够赚取利润时,硅谷在尝试用温暖阳光的雇佣关系吸引优秀人才。硅谷的方式在证明,发自内心的热爱,尊重员工,可以创造更多的价值。
他们没有996,却创造了更多价值
认识Jenny是在周末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一群朋友汇聚在谷歌山景城的办公室。桌子上堆满了啤酒、饮料和蛋糕,人们在聊天、打台球,甚至聊着自己的创业项目,还有人在谷歌的休闲区玩着从中国带来的小米代步车。没有人为了加班来办公室,这里的人们在聚会。
Jenny是谷歌的程序员,也是一个创业者,她正在做一个视频再创作的网站,这里的朋友正是她创业时认识的。过去20年,谷歌从一个创业公司发展成为有9.8万名员工的大公司,它改变了山景城的城市面貌、房价,甚至影响了整个硅谷的企业文化。
采访她的这一天,她上午10点30分来到了公司,下午4点30分,她因为感冒不舒服,就已经离开公司了。我们的采访迟迟没有开始,因为她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在硅谷,下午四五点的时间段是交通最拥堵的时候,晚上7点以后,101高速公路基本上一路畅通。
这也是日常的工作节奏,谷歌并没有打卡制度。有刚刚晋升父亲的员工,也会为了带孩子和躲避拥堵,早上6点上班,下午3点下班。每天太阳落山前,Jenny习惯在家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谷歌并不鼓励加班,相反如果你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报一个语言班或者健身房,这才是公司鼓励的行为,公司可以报销。”
谷歌每年都会把一些文化的因素列入部门主管的考评中,如果部门中每个人都需要通过加班才能完成自己的工作,组内会重新评估,是否有环节出了问题。每年人事也会对公司文化做一些调整。在去年的调查中,公司需要改进的部分是决策扁平化,因为过往过多的员工并没有参与到真正的决策中。在今年,让员工更多参与决策,最后也会纳入考核范围。
在这里,更多人喜欢高效有产出的工作节奏。YouTube首席执行官Susan Wojcicki曾说,与她的五个孩子一起晚餐是她一天中最优先的事。于是,每天晚上6点离开办公室,就是帮助她提高工作效率的方式。
在加入谷歌之前,Jenny曾经在华尔街的高盛担任金融分析师,“高盛”就是她心目中标准的996公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下班就已经深夜了,都没有见过太阳。”那时候,她每天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疲惫,尽管晚上和周末还在加班,但却早已状态不佳。英文中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感受,叫做“Burn Out”,形容人的能量被耗尽了,这个词很精准地描述了她的低效状态。
相比于美国银行BOA,高盛也是华尔街有名的以工作卖命出名的公司。Jenny认为根本原因还是公司文化,比如高盛的薪酬可以是美国银行的数倍。Jenny说:“投行之间底薪都差不多,但是我们主要靠奖金赚钱,如果说一个应届毕业生的起薪在12万美元左右,那么努力工作的奖金可能会拿到底薪的两倍。”
曾经在高盛工作过的亚历山大·米歇尔,后来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授,她发现银行家们在这种工作模式的第一年并未受到相关影响,在第四年,“他们的工作表现随着身体的崩溃而变差”。
Jenny离开高盛一方面是因为加班,另一方面是厌倦了华尔街的价值观:“金融把事情变得复杂,为了有利可图让世界去沉迷于他们的规则。”她突然对自己的赚钱方式有所厌倦,对工作的激情越来越淡。她被硅谷的价值观吸引,从东部来到了西部。当再问到她给足够的钱,是否还愿意回到加班状态,她会因为加班辞职。
当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像谷歌一样闲,Jenny先生是一名Uber的工程师。Uber在硅谷被称为最像中国公司的独角兽,“在2016年以前,我先生几乎每天都在加班。”
在2016年到2017年,也是Uber这种激进的企业文化不停被内外部质疑最严重的时候。从2016年底开始,Uber就已经在酝酿一系列改革,包括减轻员工的负担,改善司机福利等。
她明显感觉到先生在2016年前后状态的变化。2016年加班最糟糕的时候,她先生曾经不停向其他公司投放简历,一度每天都在考虑换工作,那时,正巧Uber因为加班、内部性骚扰等毒文化,在全美范围内被声讨,甚至用户发起了声势浩大的#DeleteUber运动。创始人特拉维斯·卡兰尼克被董事会罢黜之前,Uber内部不得不面对舆论压力,已经开始行动改善加班的状态。比如此前Uber也给员工提供晚餐,但把8点15分开始的晚餐,已经改到了6点半。
新任CEO上任以后,Jenny的先生已经不怎么加班了。他先生回忆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疯狂的加班,这与目标制定与奖金制度有关。2016年以前,Uber内部习惯于制定激进的目标;2016年之后,当目标制定渐渐回归正常以后,加班就明显减少。另一方面,之前Uber的年度奖金在年薪的0-200%之间浮动,这导致身边的所有人都很卖命,身在这样的氛围中,即使不挣奖金也会被迫加班。
尽管Jenny在谷歌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是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这些休息时间让她有很多创意,她的下班时间也常常在为自己创业的网站写代码,她的公司有4名兼职员工,也都是大公司的全职员工。Jenny的工作状态,是绝大部分硅谷人的常态。
“加州有法律保护员工创业,只要你不用谷歌的名声与知识产权,在工作时间能先完成工作任务,公司不仅不反对,有时候也会投资员工创业的公司。”Jenny这样说。她反复强调,创业可以,但不能用公司资源做自己的事。
她身边的很多人,有人是房地产中介,有人是时尚博主,有人作为编剧的新剧已经上线了,还有人同时经营着自己的创业项目。尽管这些人不被要求强制加班,但在硅谷这样的环境中,更多人在不压迫的状态中努力着。
一位刚刚从中国来硅谷的工程师这样形容自己的状态:“生活从Hard(艰难)模式变成了Easy(简单)模式。”
996背后,是价值观的对决
在经历了一年的连续跳槽之后,杰经历了从硅谷大公司回国,最后又回归硅谷的过程。
杰离开硅谷之后去了阿里巴巴的美国分部,阿里美国并没有996的工作问题,他能明显感觉到,只要一回到中国出差,工作节奏就明显变快了。他在阿里工作一年以后,最终因为不能适应中国公司的工作氛围再次辞职。
“其实中国的公司不是忙,而是内耗太严重。”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企业文化是自上而下的分配任务,且这些任务的决策并不能说服他。
“国内上下级的观念特别明显,我既不喜欢上级对我说话的那种语气,下级对我唯唯诺诺也会让我尴尬和不舒服。”习惯了硅谷平等的文化之后,他说自己在阿里的日子,就像是从一个上帝视角,在看着这些可笑的芸芸众生,他无法融入这样的文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圈外人。
每次被要求加班时,杰是抵触的。他认为以他的工资来说,即使按照996的时薪计算,公司给的薪水在行业里也是足够多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到底为了什么加班。谈起阿里加班的根本原因,他也认为是目标制定过于激进。
他曾加入硅谷精英回国的大军,他的回国是落寞的,不开心的。他认为在当下的中国,很多人都在迷恋要努力要做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价值观的不同,导致他无法适应中国的工作。
“中国工程师与硅谷工程师比起来,中国工程师更加像一个执行者,在硅谷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去推动你的上级做事,这种把你个人能力发挥到极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年以后,他辞去阿里的工作,回到之前的公司。
他现在的加班时间甚至不比在阿里少,他却变得比之前快乐很多:“这种感觉就像,我属于这里,公司的股价上下都跟我相关,这些是我的项目,重要的是,你能感觉到,公司真心在乎你的付出,在乎你的家人。”
总体上,他认为硅谷同事与国内同事的区别,不在技术能力上,而是做事的思维与解决问题的能力。他想了想,又纠正道:也不是个人的能力问题,而是公司是否提供了这种鼓励员工自己解决问题的环境,这种环境,就包括了可以选择不加班。
当硅谷创业者,拿了中国投资人的钱
谢镇滔(Stephen Tse)在2018年4月回了一次深圳,这次回国让他大开眼界,他决定在全公司倡导996文化,并称要向中国学习。在他的第一轮融资中,有很多中国的投资人进入。
第一次回国时,他的项目还完全没有做好宣传的准备,朋友已经帮他约好了10家媒体的采访,他不得不被中国的节奏带着走;当“十一”国庆节第二次回国时,他在想会不会国庆小长假打扰人休息,结果发现每天都可以约到不停歇的工作会议,还有人推掉了陪家人看父母的日程,从杭州飞到北京,就是为了与他开会。
现在,他是一个区块链创业者,公司一共12个人,开始信奉中国的996文化。
他之前在美国工作了15年,包括谷歌、苹果,也创业过,并把创业公司卖给了苹果。他在2007年到2011年的这四年时间在谷歌工作,那时谷歌最火的安卓团队,是全公司奖金最高的部门,每年可以拿到3倍-5倍的奖金。但与谷歌其他团队的工作强度不同,安卓团队也经常加班。
他现在的创业公司有三位员工来自谷歌,两个来自苹果,两个来自亚马逊。他的同事都曾见证,这些大公司最核心的部门,比如谷歌安卓团队、苹果iOS,以及亚马逊Fire Phone(手机)团队中,都有过不同程度的加班。
这次创业他借鉴谷歌的管理文化,给团队做“all-hands”大会,他是指每个人自己评估这周的工作,但评估会议这一天的时间设置到了每周六。
“如果他们周末不来,或者晚上不来开会讨论,也没关系,但是他们真的会错过很多。”谢镇滔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他之前在香港长大,来美国20年,平时在家里也是用英文与太太交流。一年以前,他还只会说简单的一两句普通话;在高强度的创业节奏一年以后,他已经可以用普通话应对采访。
他没有否认,这与行业和公司规模也有关系。谢镇滔称自己的上一家创业公司三年的时间卖给苹果,第一年也是经常加班。如今,他在区块链行业,他们公司有法国人、也有来自夏威夷的小伙伴,但区块链的节奏太快,他们需要做欧洲、中国、美国各地的社区,区块链天生是国际化的行业,晚上的时间正好可以跟欧洲沟通,因此需要在各个时差之间来回倒。
无论是中国还是硅谷,对于创业者而言都更辛苦。尽管每个周末谢镇滔和他的同事们都来公司,他有时候会跟法国人打球,或者约大家一起运动。不一样的习惯是,他们公司的人几乎每天都会花一个小时健身。当问到创业苦不苦时,他说确实需要平衡与妻子女儿们的关系,但为什么会苦呢?
来自硅谷的抗议与声援
“996是不人道的!”Guido van Rossum是Python编程语言的创作者,在Python社区享有很高的声望。3月29日,他在Twitter上的发言,被看作是第一个帮助中国工程师发声的大佬。
在这条Twitter下方有161条留言,包括很多中国工程师的感谢与抱怨:
“我已经按照996工作制工作两年了,我每天早上去办公室的时候孩子们在睡觉,回家的时候他们也睡觉了。”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公司有何效率可言,大概就是一个身体在椅子上的游戏而已。”
“我们印度工程师也是这样。”
“主管在我的绩效考评上写:工作时间比其他人少。这条考评也毁掉了我的晋升,现在我正在考虑跳槽。”
“工作996,生命ICU”这个帖子已经在Githubs上收获了过23万个标星,成为该开源社区最火的话题,之后硅谷本地的论坛Reddit与Hack News都开始关注中国工程师加班问题。GitHub是微软旗下的代码共享社区,本周,微软员工出来力挺这一活动,希望公司保证不管受到何种压力,不要屏蔽此社区。
一位叫作xushunke的工程师提出发布一款“反996许可证”,这是一种开源软件发布的许可证。提出者认为,此证书只授权给遵守劳动法的公司,对于软性压制工程师的公司,不容许这些公司使用“反996许可证”的开源项目。
“主要是看接下来哪个有影响力的开源项目会使用这个许可证,对996大公司的影响就是不能用这些开源项目软件。”一位法务部人士分析。目前已经有100多个开源项目采用了反996许可证。有一些工程师已经开始联系谷歌,希望能够让谷歌这些大公司的开源项目加入反996阵营。
Guido认为在Python语言上加上“反996许可证”并不可行:“只有许可证的签发人才有强制执行的法律权利,且必须在法庭上起诉侵权行为。此外,大多数开源许可证允许不受限制的重新许可。”
4月2日,QQ浏览器、UC浏览器、微信以及其他中国浏览器,已经禁止访问996.icu网站,并称这个网站为“非法和欺诈性网页”。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世界各地的网友帮助996.icu翻译成英语、日语、意大利语、俄语,不断有人加入并起草“反996许可证”的法律用语。
“告诉我我能为中国工程师们做些什么?”4月8日,Guido vanRossum在Python开源社区向中国工程师寻求建议。不过他很快关闭了帖子,原因是很多留言中给出的解决方案都没有新意,也无法解决问题。
尽管如此,反996社区依然是GitHub上最活跃的社区之一,也有越来越多的开源项目加入到此阵营中。
硅谷强调高效,而非加班
不同年龄阶段对996的理解也大不相同。硅谷资深人才专家Tom Zhang曾经在谷歌、腾讯和特斯拉三家公司工作过,他认为谷歌的工作环境最人性化,特斯拉的工作强度最大。作为在硅谷工作多年的专业HR,他看到大部分硅谷公司的高管工作都很勤奋,基本上也是996 方式工作的。他说,“996的工作方式在硅谷不是常态,而是短期的,比如在新产品要发布前,大家都要加班;996是员工可以选择的,而不是强制被迫的。”
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工程师在强势的公司面前并不占优势。在美国做HR的第一步,就是知道哪些加班给钱,哪些加班不给钱。
在美国,雇主与员工的合同分为两种:一类是白领,与公司签订责任制(Exempt)合同,合同为薪水制(Salary),不用打卡,大部分白领加班不用付工资;大多数蓝领,比如特斯拉流水线上的工人,与公司签订非责任制(Non-exempt)合同,通常为时薪制,若超时工作,法律规定一定要付时薪1.5倍的加班费给时薪制员工。
延长工作时间是否会有更多产出?对企业与个人而言,从工业时代开始,这就已经是一个充分讨论过的问题。
从上世纪以来,人们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福特汽车创始人亨利·福特将工作时间削减到8小时,原因是这样可以提高员工的工作效率。社交网络公司The DraugiemGroup曾经研究效率最高的员工有哪些习惯,结果发现10%效率最高的员工工作时间并不比其他人长,甚至每天工作都不足8小时。他们工作效率高的秘诀是,每集中精力工作52分钟,然后休息17分钟。
硅谷很多人都会全天候待命,作家Alex Soojung-Kim Pang也曾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最后他出版了一本书,书名也说明了他的态度——《休息下:为什么你工作的越少,产出越多》。他的核心结论是:“整体而言,偶尔长时间工作的确会提升效率,但久而久之,这些好处就会消失。因为代价高昂的错误会增加,因此通过延长工作时间获得的好处会消失。”
Tom Zhang认为,现在许多中国公司老板的经营压力也很大,裁员对公司形象和股价均有影响,996是某些公司变相裁员的一种方式。当然有能力的员工,可以跳槽到工作环境更好更人性化的科技公司;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在经济下行的环境下,员工没有更多的筹码,只能委屈忍受。
在硅谷,Facebook是公认的员工压力最大的公司。这并不是公司想要的,公司希望员工生活与工作平衡,各个部门经理平衡员工的工作与生活也成为每个季度评估的指标之一。内部有个段子评价公司的三餐:“早餐最好,午餐其次,晚饭最差,可能是公司为了鼓励员工早点下班。”
当中国大佬们讲述自己拼搏奋斗的故事的时候,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曾说自己理想的工作时间是一天“5个-6个小时”,结果是他一周在办公室也待了50个-60个小时。但这与强制要求在办公室996有着本质的不同:一个是发自内心为自己的事业主动加班,一个是迫于外界压力的被动加班。
当因职场“过劳胖”的人们还在用商业大佬的故事自我励志时,常常忽略的一点是,不管是扎克伯格还是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他们都有着常年运动换来的漂亮肌肉。
(应采访对象要求,Jenny与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