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

来源:《财经》杂志 2021-04-09 20:24:22

39

 

2020年临近尾声时,新冠疫情又带走了一位我们熟悉的大师,他就是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之子、钢琴大师傅聪。

1934年3月10日,傅聪在上海广慈医院呱呱坠地,这令傅雷欣喜若狂。傅雷酷爱美术,他撰写过著名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对艺术史颇有研究。因此,他曾经想培养傅聪成为一名画家。黄宾虹、刘海粟都是傅雷的朋友,他们都曾为幼年时的傅聪指点画技。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中似乎早有注定,黄宾虹、刘海粟这样的大师,也没能让傅聪爱上绘画。

此时傅雷发现,小傅聪对美术兴趣不大,对音乐却情有独钟,于是下定决心,在傅聪7岁时让他开始学钢琴。9岁时,他又拜在名师——前上海交响乐队的创办人兼指挥、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门下。傅聪成为了这位漂洋过海而来的意大利人最重要的弟子。得到梅百器这样的名家指点,傅聪的起点实在是常人难及。

傅聪在国内所受的唯一严格的钢琴训练,就是在梅百器先生门下的三年。即便梅先生去世后,在父亲的督促下,傅聪依旧发奋努力,每天的练习时间经常达到七八个小时,就是酷暑天气,衣裤尽湿,也不稍休。这样的勤修苦练,琴艺自然是日新月异、大为精进。

从东欧火到西欧

1951年,傅聪又师从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勃朗斯坦夫人学琴一年。1953年,傅聪前往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参加第四届国际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钢琴赛,获得第三名,接着又随中国的艺术代表团去民主德国与波兰访问演出。罗马尼亚、东德和波兰当时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年轻音乐学子,才有机会到波兰这样的老牌古典音乐强国学习和参加比赛。

傅聪能够成功,当然和他本人的才华以及后天努力分不开,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傅聪在彼时也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天时、地利等幸运条件。

他在波兰访问演出时表演肖邦作品,受到波兰肖邦专家们的认可;波兰方面邀请傅聪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

1954年8月,傅聪由中国政府正式派往波兰,由波兰的老教授杰维茨基亲自指导,准备比赛节目。比赛结束后,为便于进一步培养人才,他被要求继续留在波兰学习。

1955年,傅聪获得了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三名以及“玛祖卡”最佳演奏奖,实现东方人在这项赛事中的历史性突破。1956年,傅聪首度到欧洲巡演,所到之处掌声雷动、鲜花簇拥。他被誉为“钢琴诗人”,俨然已是欧洲乐坛最受欢迎的青年钢琴家之一。此时,傅聪的影响力开始超越东欧,受到西欧和美国古典音乐界注意。

三段婚姻

神秘的东方年轻人傅聪如天外来客,空降欧洲,令整个欧洲乐坛都为之震惊。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对他感兴趣的,其中有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国俄裔著名小提琴家、音乐指挥耶胡迪·梅纽因,熟悉古典音乐的朋友听到梅纽因这个名字一定是如雷贯耳。

傅聪扬名国际之后,得到和许多名家同台演出的机会,其中就包括大神梅纽因。两人因为音乐成为忘年交。梅纽因对傅聪极为欣赏,曾在自传中写道:“傅聪向我们介绍了另一个民族,另一种思维,另一种生活方式,展示了人类历史的根基之一。”

傅聪进入了梅纽因的世界,并与梅纽因的女儿展开了热恋。后来,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就成为了比他晚一辈的钢琴家傅聪的岳父。神仙美眷羡煞旁人,婚后,弥拉还为傅聪产下一子,即傅聪的长子傅凌霄。

1966年8月底,文革初期,傅雷遭受剧烈冲击,绝望的傅雷夫妇选择了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得知噩耗,傅聪如五雷轰顶,自己怎么能够想到,自他去欧洲一别,竟是自己与父母的最后一面。

更让他心痛的是,双亲离世后,自己竟然只能望洋兴叹、束手无策,不能为二老送终尽孝。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这个曾经的幸运儿,又成为文革期间无数悲欢离合中的一个悲剧主角。

而傅聪与他的妻子弥拉也没能走到最后。两人的结合本来可以说是一段乐坛佳话,只可惜两人性格、文化背景、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差异,在婚后逐渐显露出来,两人经常陷入琐碎、不休的争吵。加上傅聪常年在外演出,聚少离多,两人结婚九年后,这段感情最终以破裂告终。

1973年,39岁的傅聪与韩国驻摩洛哥大使的女儿玄禧晶结婚,但两人在婚后三个月就难以忍受彼此。傅聪后来也说,这段婚姻是一次草率的决定。经过两段失败的婚姻,给傅聪的心里留下很多伤痕。直到他遇到第三任妻子卓一龙,后者陪伴了傅聪后半生的时光。

她和丈夫傅聪是老乡,而且也是一位钢琴家。在艺术方面,卓一龙能与傅聪产生共鸣,算是一位“知音”了,且两人都有留学经历,共同语言有很多。两人在几十年的婚姻中,相濡以沫,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极少吵架或闹矛盾。

《傅雷家书》:不是傅雷的独白

2013年10月27日,在傅聪、傅敏以及众家属的护送下,傅雷和朱梅馥的骨灰合葬于上海浦东的海港陵园,他们终于可以长眠于浦东故里。傅聪和傅敏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这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是《傅雷家书》中的原话。而此时,傅雷夫妇已经去世47年了。

对于非音乐爱好者来说,傅聪这个名字为人们所熟悉,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那本《傅雷家书》。家书本不能算是文学创作,在电报电话发明之前,只是一种私人之间的通讯方式。可是《傅雷家书》却不同,在信件中傅雷与儿子探讨音乐艺术、文学创作的深刻与高度,常常显示出傅雷先生在文学艺术方面的真知卓见。当然,因为家书的关系,这样的信札自然不是冷冰冰的文学理论,而是带着温度的文字,带有浓浓的亲情,所以读来绝不枯燥,因而出版以后大受欢迎。

比如1954年10月2日的一封信中傅雷写道:“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才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

这是傅雷的人生哲理,而在另一些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平时教育子女极其严厉的傅雷爱子情深:“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你回来了,又走了;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地恢复我们单调的生活,和才过去的欢会和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

一直以来,我们看到的《傅雷家书》,都是傅雷一个人的书信,好像是他在独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傅聪的弟弟傅敏初次编撰整理《傅雷家书》时,傅雷的信保留在远在海外的傅聪手中,而傅聪的回信在纷乱中遗失。十几年后的一天,上海音乐学院在一间装扫帚等杂物的四平米小屋里,发现了傅雷的一些遗物,其中包括一个黑纸包裹的练习册,标题是《聪儿家信摘录》。1986年,傅聪得知此事后,却坚决不同意发表这些信,因为自感年轻时思想和文字过于稚嫩,无法与父亲相提并论。

2003年,辽宁教育出版社最早将傅聪的回信6通收入《傅雷家书》作为前言出版,之后出版的《傅雷家书》基本保留了这种做法。这是傅聪的信首次出现在《傅雷家书》中。直到译林出版社的《傅雷家书》出版时,傅聪的信才收入其中,傅敏在《编后记》说,是在全编本的基础上,精选出的父亲信132通,母亲信39通,同时选入傅聪家信13通。译林出版社从傅雷家人手中获得独家授权,于2016年出版了完整版的《傅雷家书》。

《傅雷家书》的编者不是傅聪,而是傅聪的弟弟傅敏。傅聪是幸运的,他的弟弟傅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很奇怪,傅雷热爱美术,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却偏偏对音乐着魔。不知是否受到哥哥的影响,弟弟傅敏也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但他的理想却没有像他的哥哥那样成为现实。父亲否决了他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想法,理由是供不起第二个孩子学音乐。而且傅雷觉得,傅敏是半路出家,上初中才学琴,已经太晚了。傅敏的人生轨迹因此改变,他成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而正是他整理编辑了《傅雷家书》,令傅雷和傅聪的家书成为影响几代人的经典。

译林版《傅雷家书》的完璧归赵,是父子当年的书信往来的完整体现。在与新冠肺炎搏斗两周之后,86岁高龄的傅聪先生终究没有抵挡住病魔的折磨,离开了他所挚爱的音乐世界。愿他们父子可以在天堂重聚,继续畅谈音乐和艺术,那也许是今天这个悲伤的日子里我们能够想象的唯一的暖意。

(作者为媒体从业者;编辑:臧博)

叶梦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