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医疗输赢一线

来源:《财经》杂志 2021-04-09 20: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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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预测到,因新冠肺炎疫情肆虐,2020年意外成为了医疗大年。那些看起来做毫不相关的汽车、锂电池、手机、能源的企业,也把心思转而放在了医疗领域,迅速转产出上百万只口罩。

以搜狗输入法起家的王小川,在决定投资春雨医生时,相当果断,“当时基本上是在电话里就定了”。

疫情为更多投资验证了健康的价值,最直观的就是这一板块的赚钱效应。Wind医疗保健类上市公司数据显示,从2020年初至11月4日,股价的平均涨幅达到了42.72%。

“疫情期间我们发现,许多医疗器械和设备跟我们息息相关。”格力电器 (000651.SZ)董事长兼总裁董明珠说,格力电器将投资10亿元在医疗器械领域,研发生产高端医疗设备,这个举动“不是蹭热点”。

华为、李宁都在3月增加了旗下公司的经营范围,新增医疗器械类业务。6月,快手公司跨界设立医疗器械销售公司。除了华为一款腕部心电数据采集产品在10月以医疗器械获批,其他公司暂无医疗器械产品上市,也不愿回应医疗话题。

“在真正的疾病治疗领域,跨界来做其实比较难。”火石创造CEO杨红飞说。

从武汉暴发疫情不到一年时间里,跨界了而且真能拿得出医疗新产品的企业,共同特点就是在医疗领域早有铺垫,并不是一日之功。想切入医疗医药,疫情也许是一个契机,然而,还是要基于以往的业务积累,逐渐深入,顺水推舟,才能让船漂得更远。

在原有业务中发现医疗价值

“一边是信息不够,另一边是要求最高,这形成巨大反差”,这是搜狗CEO王小川看到的互联网医疗契机。

每100个用户的搜索需求中,至少5个—10个与健康相关。王小川看到的是,医疗信息在互联网上鱼龙混杂,好的内容少,但是医疗又是内容质量敏感度最高的领域,所以搜索如果还靠原来抓取的模式,是解决不了这样一个矛盾的。

2020年9月,搜狗领投互联网医疗公司春雨医生的E轮融资。“有一天我看到有人评价说搜狗投资春雨医生是‘雪中送炭’。这事我可干不了。”谈及投资春雨医生的原因,王小川对《财经》记者说,投资时他必须得考量被投公司的价值,以及这项投资对搜狗的价值,两边都要顾及到。

就在春雨医生接近王小川时,京东健康从京东集团分拆出来。京东健康收入的主要来源,与京东集团擅长的电商一致,是通过京东自营业务销售医药及健康产品。在网上卖药的过程中,京东发现患者有更多的需求,也会频频涉及处方药的范畴,因此需要有就医问诊这样一个环节的支持。

这些互联网企业对医疗行业有很多设想,行动起来非常务实:从自己擅长的业务开始一步一步嫁接到医疗行业,在原有的业务里发现医疗价值。

疫情中大家更是愿意主动挖掘医疗价值。今年经常有其他行业的人向杨红飞询问,想要在医疗行业做点什么。“大家来询问的主要是诊断、检测领域的机会,特别是偏向家用类的器械和诊断,以及中低端医疗器械,这些比较容易转型来做。”杨红飞对《财经》记者分析。

比如口罩、防护服、棉签等产品,通常就算在中低端器械范畴。

在疫情期间直接跨界做医疗的企业,而且能迅速拿出产品的,往往就从这些低端器械做起,直接而且迅速——卖口罩,比如比亚迪、上汽通用五菱、中石化等。比亚迪还转产了免洗手消毒凝胶等疫情防护用品,这些企业改建生产线的做法,更多出于救急。

那些转产口罩的企业之后很少传出继续做医疗的消息,更多的是突发情况下的一场应急业务扩容。

最高调的跨界者非家电类企业莫属,基于自己擅长的制造业,由此延伸入医疗器械。

格力在疫情期间生产口罩机,是出于政府的请求,当时政府询问,格力有智能装备公司,数控机床能做,口罩设备能做吗?董明珠马上接下,即使还没见过口罩机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怎么做,能大胆接下来,是因为她知道公司具备做这件事的创新能力。她形容是“在一张白纸上造口罩机”,最后用了16天时间,实现口罩设备的自主设计生产。

疫情期间,格力电器还上市了一款“杀新冠空气净化器”,称能杀灭空气中99%新冠病毒。

从原有优势业务中延伸出来,这是跨界到医疗的最短路径。

做医疗难以一蹴而就

平日里王小川会去参加医疗类话题的闭门讨论会。他对新药、保健品、肠道菌群、中医药,都感兴趣,并不仅是出于突发事件或疫情推动——在研究生时期,他选择的题目“鸟枪法基因测序的拼接算法”,按今日的归类应属生物信息学,那是在2000年到2003年。

这也是春雨医生能找到王小川的引子。

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在2016年去世后,公司治理曾出现一些停滞,伴随着人员流失,春雨医生的价值在下滑。直到2019年8月,王羽潇接任春雨医生CEO。

王小川跟王羽潇聊过后,他的感受是,王羽潇持有公司大的股权,并非一个职业经理人,而且有自己的管理理念,也有政府机构、公司做医疗的经历。他看到的是她对整个行业的理解和管理能力,以及确实想解决问题的善意。

“春雨医生的底子是有的,但是重新来之后,最好能把价值充分发挥出来。”王小川说,王羽潇复出时,春雨医生处于价值低谷的阶段,所以即便从一个财务投资人的立场来看,当时的春雨医生也是有价值的。2020年初,春雨医生新增股东搜狗,王小川成为公司董事。

而另一些在今年被“看到了”跨界做医疗的企业,静水流深,其实已经有多年的基础。

家电企业海尔集团旗下的海尔金控,虽然主业是金融,但产业上已经布局了两家医疗健康上市公司——盈康生命(300143.SZ)和海尔生物(688139.SH)。

成立于2005年的海尔生物,前身是海尔特种电器。2005年,在青岛大学制冷专业任教的刘占杰加入海尔集团,自主创新了一整套低温存储技术体系,可以覆盖-196℃至8℃全温度范围内的生物医疗低温存储产品。生物安全柜的用户有医院、高校、科研院所等机构,发展到2015年、2016年前后,已经占到国内市场的最大份额。

“海尔跨界医疗的尝试,经历过几个阶段的演进,早期的角色是资金提供者,超声、治疗设备的运营者。”海尔产业金融医疗事业部总经理井光超说,直到2019年下半年发现除了财、物要素,还要把医生的要素也驱动起来,现在已经成立了一家医生集团,第二家正在启动阶段。

的确,转型医疗领域的企业不是谁都能一下子做得成。地产公司绿景控股(000502.SZ)堪称转型专业户,十年来转型了四次,其中试水医疗健康走得最久,2015年曾计划募资百亿布局妇幼医院,但最终也转型失败,出售医疗资产。

一直以来圈内公认,医疗是壁垒比较高的行业。其他行业的资本进入医疗,易凯资本董事总经理张骁提醒,“可能还得交一点学费,花一些时间去理解这个行业。”

跨界的得与失

安永大中华区上市服务主管合伙人何兆烽听过一个想法,现在大家把现金放心地放在银行里,做支付、转账,从一家银行转到另一家银行,那么将来,是不是也可以如此存储健康数据,如在需要时,将存储在某一个医疗机构里的健康数据转到另一个医疗机构。

一些医疗数据原教旨主义者会认为,这有点天马行空。这些想法受制于医疗数据分割的“占山为王”现实,现在不大可能实现。然而,每一次技术或商业模式革新,未尝不是从一个更宽泛的、跨行业参考来的想法而引发的。

已经有从业者真的这样做了。美国的波士顿医疗中心的急诊室非常繁忙,救护车是该市其他地方的几倍,并且接诊没有保险、有暴力行为的患者,为了提高效率,避免延误治疗,这里借鉴了一个从机场和餐饮业而来的方法,“保持患者移动”,也就是更快地清理空闲病房、安排手术时间,使等待手术的患者“移动”起来,不必占用急诊所需的床位。

甚至有人提出了想法,想将迪士尼的顾客服务文化引入到医疗服务中。

跨界者给医疗行业带来的直观好处:新玩家源源不断涌入,给医疗行业新的刺激。严谨、一丝不苟的医疗,也开始生出有想象力的部分。

新玩家里有不少知名企业,因此,Yitzhak Peterburg在担任跨国制药巨头梯瓦(Teva)制药公司CEO时,曾这样说:“我们的竞争对手不仅是诺华和其他制药公司,还包括亚马逊和谷歌这样的企业。”

2018年亚马逊宣布在西雅图本部开设诊所,为员工提供医疗健康服务,并且以10亿美元收购美国网上药店PillPack,拓展网上卖药业务。至今,亚马逊可以售卖医疗器械、过敏药、口腔护理等多种产品,但却没有像收购时外界预想的一样强力冲击药物电商。

瑞穗证券分析师安·海因斯(Ann Hynes)在去年的一份报告中说,“我们仍然认为,鉴于Pillpack与主要付款人之间缺乏联系,亚马逊能获得市场份额的速度将很慢。”

谷歌则向精准医学、生物制药和基因检测、基因编辑等领域投资。动脉网统计显示,2020年谷歌风投(Google Ventures)已经投资生育医疗、新药研发、癌症治疗等15家公司。作为参与者,这些投资还没有形成医药行业的冲击或变革。

带着浓重互联网色彩的新贵们,都有改变世界的雄心。王小川听说过,有的公司为了做起来挂号业务,甚至花钱去买黄牛做,他认为这类做法没有创造价值。

很多企业家跨界做医疗的思路,其实不只是看眼前利益。董明珠回想起今年跨界做医疗时,曾说,尝试做口罩机时,公司报废过很多材料。如果单独讲这台口罩机多少钱,可能30万、50万,但是把前面所有报废的加在一起,可能是上百万了。做那么多口罩设备肯定是商业行为,要卖掉,“所以我们在做的时候都有点担心,因为成本过大”。

虽然投入很大,但她自认这是一种“吃亏精神”,今天当你愿意舍得帮助别人的时候,明天别人一定回报你。

王小川在医疗领域的想法可能颇具代表性,“避免动作走形”,希望获得用户对其品牌的认同,没有先考虑商业,也许在医疗上不赚钱,但是带来搜索份额的提升也可以。

这么多外界企业进入医疗领域,无论最初抱负几何,最终要么赚到钱,要么得到更多资源,要么获得个热心社会公共健康事业的名声。三者都没得到的,疫情之后,可能一批企业将黯然离场,终止并购,或者直接出售大部分医疗健康业务。

蹭热点靠不住

“既然是蹭热点,那肯定是不可持续的。就算是热点一到你就能蹭上,但是热点也会过去。”张骁说。

热点来时,一些跨界做医疗的公司已受质疑,乃至监管部门问询甚至出具警示函。8月10日,金发科技(600143.SH)子公司广东金发科技有限公司,在三个月前与美国一家公司签订的KN95口罩采购大单,订购金额9.75亿美元(约合68亿元人民币),突然宣布告吹。

这条“签订特别重大合同”的消息,金发科技在5月18日第一次主动公布,借着疫情中口罩生意好做的背景,公司股价马上打上了强心针,当日涨停。

此后公司股价上下波动,截至10月19日收盘价每股16.53元,但仍然高于“特别重大合同”公布前的每股12.04元。

这起事件最大的问题在于,存在信息披露违规的行为。9月,广东证监局向金发科技、董事长袁志敏、董事会秘书宁凯军采取出具警示函的行政监管措施。

广东证监局核查发现,7月10日至11日,买方向金发科技发来电子邮件,表示要取消9.75亿美元的KN95口罩订单,后续金发科技多次尝试与买方沟通是否继续履约,但买方一直未予回复。这一重大合同进展披露不及时、风险揭示不充分。

生物行业是热点中的热点,来蹭的企业就多了。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李若山今年参与了一个有关企业潜力的评选。在评选中他发现,前来参加的生物医疗类企业数量是不少,但是很多仅是戴了顶生物医疗的“帽子”,事实上能力和技术都不足。

一家来自绍兴的公司,自称有独一无二的CAR-T技术,但实际上以CAR-T技术治疗白血病的同类公司至少已经有两三百家,在美国也已经有注册专利。这家公司却仍然拿到政府支持的一两千万元资金,专家们讨论发现,它跟生物医疗行业真正有潜力的企业相比,其实还差得很远。

“互联网行业发展快,也许两三年就能成功一个项目,但生物医疗行业完全不一样,需要持续研发和投入,依赖科研能力,企业起码得十几年历史才够。”李若山说。

杨红飞也认为,“相比于今天轰轰烈烈的互联网,生物医药产业很重要的是不能赚快钱,也赚不了快钱。”

7月21日,金陵体育(300651.SZ)披露,公司营业范围新增医疗器械及销售业务。次日,公司股价应声上涨,涨幅4.16%。

深交所的关注函随之而来,质疑公司增加此类业务的原因、目前进展情况,以及“是否存在利用市场关注热点炒作公司股价”。

一周后,金陵体育回复称,这次举动是为了拓展今后的体能测试、康复市场,目前正在前期准备中,还没有形成销售业绩,同时澄清,该医疗器械业务与市场上的防疫医疗物资器械不存在关联关系。

李若山告诉《财经》记者,美国的市场上很多专业机构做投资,分工很细,专门投资生物医疗的机构会对这一行花大精力研究,然后判断有没有价值投。但A股散户多,风格也不一样,容易跟风蹭热点,生物医疗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大家也不怎么看。

好在任何行业都一样,疫情过后,热点会冷下来,企业的估值终会回归到本身的价值。

理性的资本市场,企业的股价随着企业的价值上下波动。不理性的,李若山称之为“最大傻瓜理论”:只要有一个比你更傻的人,愿意高一分钱买你的股票,这个价格就是合理的。

从“最大傻瓜”阶段,过渡到理性阶段,资本市场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更何况全球疫情仍不乐观,截至11月4日下午5点,根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统计,全球已有47,442,284人确诊感染新冠,1,214,390人因此死亡。

这让业内认为,医疗健康类的热度可能仍将持续两三年甚至三五年。杨红飞认为,长期而言,医疗行业还会保持相对比较快的增速。

医疗行业的投资热度,以往的规律是来得快、去得也快。2018年上半年,医疗行业热度很高,跟现在比较相似;2018年底到2019年遇冷,遭遇资本寒冬;今年这个行业又热起来。

张骁分析,这次的“牛市”持续时间可能会比上次更长一些。但是未来肯定也会有波动,会有反转,也会再次起飞,这都是正常的情况。

国民健康意识提高、消费升级、老龄化趋势,都给医疗健康领域注入更多机会,大量的资金和消费也汇聚过来,这也是眼下很多企业跨界做医疗的原因。“我们长期看好健康领域,这件事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张骁对《财经》记者说。

从业者们则反复提醒,如果想在医疗行业快速获利,往往适得其反。新药研发、生物科技、制药,这些直接决定疾病能否治愈的核心治疗环节,跨界企业没多少水花。其中的道理是,即使跨界企业把99%的涉及公众利益的问题都考虑到了,但一旦出现那1%的漏洞,落在某个人身上,就是他的100%。魏则西事件至今仍是一块隐痛。

“野蛮人站在生物医药的门口,为什么没有办法冲进来,因为最终这个产业会回到对人生命的尊重。”杨红飞说。

赵天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