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郭飞收到了从武汉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这是中建三局给参与火神山雷神山医院建设的工人们发放的纪念品,虽然只是一张简单的明信片,郭飞称视为“荣誉证书”。
郭飞是甘肃人,2月5日,他得知武汉在紧急招募工人参与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的建设,带着几名工友,连夜开车从甘肃张掖来到武汉。当时,武汉疫情凶猛,多少人染疫后等一张床位,希望能见到医生。他说,当时并不关心一天的收入是多少,只想为武汉抗击疫情出一份力。
火神山医院开工后,大量像郭飞一样的工人们赶来,武汉本地的最先响应,然后是湖北省内,又迅速蔓延到全国各地。
承建火雷两神山医院的中建三局提供给《财经》记者的数据显示,两座神山医院建设期间,共有3.5万人参与,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役——正常情况下,完成这样的工程量至少需要两年。
2月1日,火神山医院正在准备交付。相比当时空无一人的武汉市区,这里人声鼎沸,地面泥泞,工人们穿梭在大型机械和已经建成的院区中间,戴着各式各样的口罩,交流靠喊。
4月4日,武汉扛过最艰难的时期,火神山医院还有小部分病人,这里变得像武汉其他医院一样安静,曾经紧张、忙碌的气氛消失不见,像一座安静的疗养院。
4月15日,两座神山医院停止运营,所有病人出院,两神山医院完成历史使命。工人们陆续返乡,还有一些人选择留在武汉。东北人张旭在武汉找了份新工作,在雷神山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他对《财经》记者说,“对武汉产生了感情,可能会一直留在这里吧。”
4月26日,武汉在院新冠肺炎患者清零。郭飞和工友们也已经结束了隔离,恢复正常生活。回想曾经在武汉“打仗”的日子,像散场后的电影院,有人想把这份荣誉永远留下;还有一些人,已将这段经历封存,踏上人生新旅程。
熬过最难的时期
春节前一天,李超告诉父母,他要去火神山医院参与建设,母亲哭了,父亲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就沉默不语。
1月24日,大年三十上午,李超赶到了火神山现场,看到沿途的物资运送车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车队。
由于事前并不清楚现场的情况,他和一起来的工友们穿着为过新年买的新皮鞋,火神山紧邻湖泊,地面泥泞湿滑,不少人鞋子连脚皮都磨破。
当时施工现场尚未通电,晚饭时,所有人蹲着摸黑吃饭,李超吃得很香。“又冷又饿,吃饭能带来热量。”他对《财经》记者说。
同样在武汉的王飞宇一听到要建设火神山医院的消息,立刻申请要来参与建设。领导告诉他,还在做方案,让他先调整好情绪,等通知,“这是一场硬仗”。他每隔两个小时就问一次,“可以去了吗?”
李超一直坚持到火神山医院最后一名病人离开,完整经历了前期的建设和后期的维保工作。建设期每天都在赶工,几乎没有时间休息,他负责负压病房的通风管,这里不属于病毒污染风险最高的“红区”,但风险同样存在。
王飞宇负责污水处理,污水处理和其他工程环节不一样,需要提前调试,他的任务是,1月31日之前必须全部完工,只有这样才能留出3天的时间完成测试一遍。
只要住进来一个病人,就会产生污水,污水里有病毒,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整个医院系统都会受到影响。
李海也在同一天抵达火神山,他是项目负责人,不像普通工人可以两班倒,大部分时候他都必须24小时坚守,火神山医院交付前三天,他总共只睡了3个小时囫囵觉。
2月6日早上,郭飞开始投入到雷神山的工作中,主要负责病房的SOS紧急呼叫系统,以及门禁、监控等。最开始的36个小时完全没合眼,担心工作强度太大,人手不够,2月9日,他又联系了老家的几名技术工,连夜从甘肃赶来雷神山。
为了保证工人们的体力和精力,大部分工人是两班倒,12小时一班,火神山附近有工人宿舍和食堂,供应三餐,此外,在工地现场,还有专门发放食物和饮料的区域。
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工人反映,伙食不错,一天的工资为1000元到2000元人民币不等,每日结算,从未拖欠,每天还会发放新的口罩,一天消毒三次。
不过,1月底,一度出现口罩紧缺的情况,大部分工人选择戴两层口罩,每天只更换外面的一层。几天后,物资紧张的情况有所缓解。
困难不止于此。2月14日晚上,武汉大风大雨,通风管出现裂缝,李超爬到屋顶上去维修。“如果不赶紧修好,病房的负压系统就会出问题,非常危险。”他告诉《财经》记者。
他穿着防护服在屋顶上顶着风雨守了半个晚上,加固通风管,安装新的支架,他打开手机录了一段视频,指着旁边的出风口开玩笑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最新鲜的新冠病毒。”
他不敢把视频给父母看,只发给了关系好的表姐看。
由于工作强度太大,有人在背后叫,他经常反应不过来,“回头的感觉像是慢动作”。
第二天,李超看到微信里有人在说,武汉下大雨,把火神山吹走了,他收到从各处发来的微信,都在问他,火神山是不是出问题了。他很生气,“我们在这里拼命,外面却是流言蜚语。”
李海最难的时刻不是三天几乎没合眼,不是嗓子哑了说不出话,而是抢工高峰期时,他在老家的妻子发了高烧,家里两个小孩,一个3岁、一个6岁,也没有老人帮忙照顾,“那两天真的觉得好难”。
中建三局二公司副总经理魏中华负责火神山二区的建设,从1月23日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工地现场。武汉冬天天气冷,盒饭和矿泉水送过来都是冰的,很多时候只能坐在屋顶上吃。
“少喝水,能节约上厕所的时间。”他告诉《财经》记者,“心是紧绷的,那种情况下,你让我休息,我也睡不着。”
几乎所有的人每天的微信步数都超过3万步,手机永远在响,一天至少有100通电话和无数条微信消息,手机变成对讲机,即使充满电也无法支撑一整天。
2月10日,魏中华回家休息,一到家就倒下了,体温连续两天都没超过35摄氏度,之后又开始发高烧,在家休息了几天身体恢复正常,2月17日又回到工作岗位。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但只有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到底有多艰难。
维保工苦中作乐
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建设过程中,现场安装了24小时实时直播的摄像头,所有人都可以观看到建设进度。自从两座医院陆续收治病人,大众对于工人们的关注度立刻下降了。
工人们的撤离是逐步进行的,火神山与雷神山都是完成一个病区就开始收治,剩下的病区继续建设,中间会进行物理隔离,避免交叉感染。
随着医院整体完工,大部分工人撤出,剩下一小部分负责维保的工人,继续留守。
相比建设期,维保工作强度要低一些。王飞宇留下了,继续负责火神山的污水管道维保,他告诉《财经》记者,安装时采用的就是模块化方式,每个关键部位都有已经准备好的工具包,出现故障问题,拿起相应的工具包,即可快速解决。
不过现实中也并非想象中轻松,维保的工人不能只是戴一个口罩就进去,必须做好全套防护措施,即便是熟练工,在被防护服、护目镜和手套紧紧包裹住之后,动作也要慢半拍。
对于所有工人来说,穿着防护服,进病区工作,都是人生第一次,“说不紧张是骗人的”,电工许新焰第一次进病房,工作了3个小时,维修电路,紧张得浑身僵硬,从病房出来,身上都被汗湿透了。
从陕西赶过来的黄成峰负责火神山A区的水电维保。维保期间他们偶尔会遇到病房下水道堵塞的情况,两个工人一起进去,通常需要3个小时才能疏通,“平时可能1个小时就够了”。
黄成峰遇到最棘手的工作是下罐体检查水泵。“那个大罐子里面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最多在里面待10分钟,就要赶紧上来呼吸换气。”他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护目镜起了雾,视线模糊。
一开始,需要在医院里面待一整天,穿上防护服就不能脱下来,他就尽量不吃不喝,避免中途需要上厕所,但又因为一直在出汗,渴得不行,他还记得有一天交班回到宿舍,一口气喝了两升水,离开时,他瘦了6斤。
不过,乐趣也有。许新焰性格腼腆,不善言辞,喜欢画画,有一天,他用记号笔在雷神山病房的墙上画了一些医护人员和维保工人的漫画,引来了不少医护人员的围观,大家也开始跟着一起画。4月15日雷神山医院关闭时,墙上的漫画连成一大片,不少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专程跑到“漫画墙”前面合影留念。
“只是希望大家可以心情好一点。”许新焰告诉《财经》记者。
随着病人陆续出院,维保的工作频率也越来越低,李超回忆,刚开始经常一天24小时连轴转,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到了后来,医院里有时一整天也没有事做,“这是好事啊!说明病人越来越少了,情况在好转”。
3月2日,李海的维保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走到火神山旁边的后官湖,看到路边的小黄花开了,拍了几张照片,“春天来了”。
坎坷回乡路
春天来了,对于很多参与火神山建设的工人来说,意味着春耕的季节到了。但是他们还不能回家。
火神山2月2日建成,雷神山2月6日交接,到2月12日之前这个节点,武汉市允许两所医院务工人员返乡隔离。
根据这个规定,3.5万名中建三局的工人中,有3万人成功返乡或者回家隔离;此外,还有2300名工人自行前往不属于中建承包的部分方舱医院等其他项目。
到了2月12日,政策变化了。武汉市政府要求凡是参与两所医院建设的人员,必须由各参加单位负责采取就地隔离措施。
2月10日,中建三局下发了通知,要求按照15天、300元/人/天标准发放补贴,此外,还为在武汉市的湖北省内、湖北省外工人分别一次性发放300元、500元交通补贴。中建三局给到《财经》记者的数据显示,到4月2日上午,中建三局向32382名工人发放了共计15588万元的隔离补贴。
鉴于武汉和全国的抗疫大局,当时,大部分工人已经结束了14天的隔离,也并未收到返乡通知,一些工人开始有情绪,各种消息在工友们的微信群里传播,焦虑被传开了。
有人选择离开安置点,出去找活干;有人开始在安置点抗议,要求继续补贴。
张平在雷神山工作了20天,2月28日出来之后,在中建三局设置的一个安置点隔离,3月19日,工作人员通知他可以返乡,会有车辆接送,他登记了个人信息,3月20日,通知他可以离开了。
但他离开安置点后,却被告知只有武汉市内的工人可以回家,他老家在湖北鄂州,因为此前一直在武汉工作,所以个人资料上填的是武汉。
已经离开安置点就不能再回去,他只能借住在武汉的朋友家里。“不该出来的,在外面吃喝都困难。”他告诉《财经》记者,最后只能等到4月8日武汉解封,才返回老家。
2月11日,郭飞和工友们结束了在雷神山的工作,由于2月8日雷神山就已经收治病人,他们自觉去隔离点隔离,之后他们又加入了方舱医院的建设,和一些定点医院的改造工作中。
所有的工作到3月13日全部完成,工友们急着想回老家,一年的收成都指望着春耕,但武汉仍处于封城状态,没有人可以离开。
郭飞很苦恼,“是我把他们带到武汉来的,我得对他们负责。”他告诉《财经》记者,但他也无能无力。
他一直试图联系各级政府部门,3月20日晚上,社区工作人员给他打电话,说现在可以走了,让他赶紧去高速路口。半夜12点,郭飞开着车,离开了武汉。
“感觉有点凄凉,好像是逃走一样。”在回老家的路上,郭飞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家之后,地方政府要求他们统一做一次身体检查,医院院长得知他们是援建人员,费用全免。拿到健康证明后,要求隔离,隔离是属地管理,有些工友所在的社区工作人员过来接人,有些没人接管。
地方政府要求他们自费集中隔离,双方多次沟通后,免去了住宿费用,但隔离期的吃饭费用自理。
当时他们都拿到了在雷神山的工作证明以及退场证明,但老家的亲戚朋友和一些工作人员对他们的行为并不理解,郭飞受到了一些冷言冷语。
张旭说,他认识的一个工友,返回老家后,遭遇当地镇上工作人员的严厉批评,认为他们给家乡添麻烦了,并且要求他们自费隔离,理由是他们去武汉之前并未报备。
双方发生矛盾,最后镇长提出,给他们发放一些补助,但截至目前,他们并未收到补助。
收到明信片后,郭飞终于松了一口气,“至少肯定了我们的行为,我们不是去添乱的。”老家的政府工作人员让他以“疫情期间经济困难”为由,申请2000元的补助。
他有点不高兴,“我并不困难,我希望政府可以慰问鼓励一下我们。”
生活还要继续。今天,大部分工人已经回归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李海去了咸阳,新的工程已经开工。张旭则选择留在武汉,来雷神山援建之前,他经营一家酒厂。他问了老家的政府工作人员,得知回去后还需要自费隔离14天,他不愿意,就在武汉找了一份新工作,一天的收入是380元。
在武汉生活了两个多月,张旭对武汉产生了感情,认识的新朋友都劝他留在武汉。
属于火神山和雷神山的战役落幕,这些曾经平凡的工人们,经历了一次不平凡,又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