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民营医院疫后自救

来源:《财经》杂志 2021-04-15 17:57:40

这是李明第八次被拒绝。

他身在武汉,在为一家妇产医院筹资。七个月前,他与几位合伙人共同筹划建医院,猝不及防,疫情突然而至,现在,原本谈好的投资都“变了卦”,接触的其他投资人也口风很紧。

进入4月,武汉这座城市已经滑向正轨,而李明谈及此时的境遇,自我调侃“二锅头都不能平复我的心情”。他从山东来汉已打拼多年,这次是真的愁肠百结。

另一家民营医院,在新冠肺炎疫情最猛烈时期停业,现在打开大门重迎病人,可门诊量骤减。“收入不足,连员工工资都快付不出来。”该院一位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说。

营收不够,资金不足,也许是中国超过2万家民营医院在疫情中的相同难题。一位行业协会负责人说,现在首要问题是,民营医院得先有足够的现金活下去。

如果现金能够支撑医院运转,长远来看,如何“造血”则更为关键。“我们自己得跳起来加把油。”上述民营医院负责人说。

武汉封城76天,这里的民营医院经营者比其他同行承受更大压力。《财经》记者先后采访了五位武汉民营医院负责人,他们经历了什么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如何度过后疫情期,没人能给出标准答案。奋力一搏,总不为过。

“我需要钱”

3月26日,武汉洪山区一家妇幼专科民营医院开门后,有三名工作人员用被消毒水润湿的拖把正在一遍遍清理地面。他们得花点力气,才能使泛灰的瓷砖重新显出亮色。毕竟,这里已空置了两个月。

李明斜靠在门口,稍作休息。他是这家妇幼专科医院的合伙人。按照原本计划,4月医院正式开业看诊。这家筹建了七个月的医院,因房租、装修等已陆续投入近2000万元。但现在,卡在了最后一环,“还缺医疗器械,如CT机”,他说,怎么都筹不到钱了。

自1月23日武汉“封城”,李明的医院就停止筹建。经过两个多月后,此前有过沟通的投资人都拒绝出资,现在态度趋向保守。他没法子,只能继续到处托人问。

500万元,是他需要的现金数额,在医疗投资之中,这是一个小数目。李明也找过银行贷款,条件太苛刻了,因而只能寻求私募资金,“都在观望,没人愿意出钱”,他连说了三遍,“压力太大了”。

到4月9日,李明的筹资还是没结果。不能营业意味着没收入,房租、水电、物业管理费及现有的人工费还得照付。李明算了一笔账,空转一个月至少得花费60万元。如果没法及时筹到资金,他不知道能撑多久。这笔钱关系着,这家还没营业的民营医院,是否会“胎死腹中”。

李明还在不断地寻找合适的投资人。《财经》记者将李明的项目书介绍给几位北京的投资人,均未得到肯定答复,其中一家资本负责人认为,现在妇产医院都不太景气,又在武汉,“我觉得算了”。

同样,在4月1日,武汉长康妇产医院未能按计划恢复营业,“有三个科室医生没有到齐”,该医院院长陈银章说,还需讨论运营策略。

自1月30日,该医院被征用为武汉汉阳区新冠肺炎疑似患者集中隔离点,到3月24日,医院大楼四层病区共收治1667名疑似患者。期间,医院需负责病人的身体状况监测、基本治疗,以及一日三餐。

该院一位负责人说,政府前期补助了50万元,但数额有限。先不算房租、人力成本以及各种治疗和药物费用,仅负担员工和疑似患者这1800多人的伙食就不是小数目,“你知道刚开始一周的菜价有多贵吗?两棵不大的白菜,五斤要花70元”。

接近两个月,医院几乎被掏空。“至少还得600万-1000万元,才能把接下来的日子熬过去”,陈银章寄希望于政府能尽快把征用的补助费发下来,至少,让医院先运转起来,我们真的是为抗疫,掏空了家底,“我想政府不会不管我们”。

上述行业协会负责人直截了当指出,没有好的资金链,很难活下去。他近期曾与民营医院管理者或投资人有过数次聊天,不只在武汉的医院缺乏现金流,这也是全国民营医院的普遍现状。“都有压力,现金流充足的,心里相对有底。”他对《财经》记者说。

“工资可能降到原来的一半”

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谁都说不好。

一周前,一家武汉民营三级综合医院恢复部分科室开放。3月25日上午10点多,除医生外,不到10人散在各处,门诊大厅显得有些空旷。外科诊室外,三名患者正在候诊。其中一人住在距医院步行十几分钟的小区,因头疼而来,“离的很近”,该患者对《财经》记者说,自己是小毛病,不想去人多的大医院,怕传染,先来这里看看。

该医院曾是武汉新冠肺炎病人定点收治医院之一。2月18日是这家医院接收新冠肺炎病人最多的一天。当天下午4点,这家医院的一位管理人员接到电话,需要准备30个床位。晚上8点,再次得到通知,患者数量翻倍,要转来70名病人。

“当时真的吓了一跳,来不及想”,上述医院管理人员立刻给护理部主任打电话,马上准备床位。“病人从当天晚上10点开始收治入院,一直持续到凌晨2点。”

那时守在病房的,都是这家民营医院的年轻医生,“院里的专家岁数都比较大,60多岁”,上述医院管理人员解释,我们知道老年人是易感人群,就不让他们来一线工作,“得保护好我们的医生”。

《财经》记者到武汉方泰医院时,还没到门口,其院长原义孝便立刻说,已经消过毒了,“放心、放心。民营医院内如果发生了院内交叉感染,有可能是要命的事”。

时间退回到大年初二,这家医院应政府要求设立发热门诊。库存的防护服数量是,20套,面对的是一天100人-200人的拥挤门诊。那时原义孝最犯愁的是,怎么用20套防护服保护好医生,“现实就是这样,还得开诊,只能想办法”。

防护物资不能见底。四处买物资的过程,让原义孝体会到什么是“有钱也买不到”,以及“买到的也可能是假的,和同行一样,前期买了几次防护服,到货后发现是工业用的,不符合医用标准”,这之后,他形容自己“耍聪明”,大批购买防护服前,先买十几套,看看是怎么回事。

4月8日,武汉解封,原义孝的焦虑随之变了:不知道人们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放心地来医院看病。上述武汉民营三级医院是武汉东西湖区恢复诊疗的三家医院之一,门诊量并不理想,恢复门诊后,每天门诊量100多人,比同期少了不少。

几天前,武汉长康妇产医院也开始正常开诊。“门诊只有10人左右,有住院病人。离我们的期待相去甚远,只能慢慢来。”陈银章说。

武汉多位民营医院经营者推测的时间是,至少还得过四五个月,医院的业务也许才能恢复至同期水平。

因现金捉襟见肘,陈银章已经给院内医务人员打了“预防针”,要降低工资。《财经》记者采访发现,民营医院经营成本中,占比最高的是工资福利,一般占50%以上。

“特殊时期,肯定不会像之前的工资那么高,”陈银章说,“也许只能达到原来的一半。”

“到了自救的时候”

“以前是在救武汉,现在到了自救的时候了。”原义孝说,疫情后期,这是他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并询问《财经》记者,你觉得有什么好的方式?

作为隔离点,方泰医院有资质承担核酸检测。原义孝想到的办法是,与复工企业达成合作,为其员工进行体检筛查,包括CT、核酸等。“没多少利润,但至少能保证有一定收入,负担各项支出”,他说,一周前,医院已与武汉一家大型复工企业达成合作。

随着武汉解禁,复工企业增加,需做核酸检测的人越来越多。方泰医院本部还住着新冠肺炎治愈后隔离的人,于是,医院分了两个工作小组,每个小组六七个人,除了医务人员还有一名司机,给企业做上门的核酸检测。周边居民有预约做核酸检测和血清抗体检测的,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就直接在体检门诊外的一片空地上做。

4月9日从早上7点开始,方泰医院的医务人员前往签约企业,为工作人员做复工前的核酸检测,一直忙到中午12点多,还没吃上饭,下午的行程也排满了。“一天大概会做500多人。”该医院一名负责人说。

上述医院管理人员认为,成为新冠肺炎病人定点收治医院,恰好是可以被记住的时刻。“当时到发热门诊来的患者有时候一天能达到400多人,往常我们最高峰时也就不到300人,输液一天百来人,疫情时每天都有几百人。这期间,我们的服务迭代了。如果服务做得好,与公立医院有差别,大家也许会记住我们。”

在上述医院管理人员看来,这是一个积累口碑的过程。患者有机会横向比较服务态度和质量的不同。“后续我们也会通过市场营销方式加强这方面的口碑”,他将之看成一个长期的过程,“不能出错,毕竟千里大堤毁于蚁穴”。

无论如何,作为新冠肺炎定点收治医院的靠谱表现,让上述医院管理人员积攒了底气。

现在人们对去医院看病顾虑重重,很多人会选择线上问诊。2019年12月,方泰医院本打算试水搭建网络平台。新冠肺炎疫情突至,这项计划搁置了,但在疫情期间,他们利用微信群,小试了一把微缩版“互联网医院”。

2月18日,武汉小区封闭管理趋严时,方泰医院临时组建了一个院内治疗小分队,原义孝说,“附近居民可在微信群内咨询医生。如果需要购药,可以线上挂号买药,由医院负责配送。”

刚运行时,遭遇人手不足。因封城交通停滞及小区封锁,到院的员工不足30%,约40人。“除了内科医生的岗位不变,其他人的工作几乎全部打乱”,原义孝形容,哪里有工作就要去哪里,比如,医务人员临时变成药品配送员,“有同事在附近小区生活,有些药品是由他们下班后顺路带过去的”。

临时组建的治疗小组,由五到六名医务人员负责,覆盖40多个社区,100多个小区,3600个微信群,当天中午1点前,收集此前24小时进行的网上咨询和开药情况,进行信息核对,1点后开始配送。

高峰期时,每日买药订单量约50个。随着武汉城逐渐复苏,可以出门走动的人多了,到3月底,保持在日均10单左右。这是疫情期间的“非常之举”, 原义孝说,“疫情肯定会对我们的经营有影响,但我们也得想着怎么利用这段时间积累的资源,转化成优势。”

医院的决策者们希望能尽快与互联网医疗“牵手”,建立互联网医院。在《财经》记者采访当天,一位民营医院负责人刚与一家互联网医疗公司商谈合作。多位民营医院经营者将此视为疫情契机,可扩大医疗场景。

上述民营医院负责人的构想是:建立互联网医院,人们通过手机与医院相连,了解需求,并上门服务,“填补患者不愿意来医院的空档期”。

一位投资人认为,在这种需要熬着的时刻,通过互联网医院,不失为手段之一。这是疫情后期,民营医院“自救”的缩影。

“往好的方向努力吧,现在只能是顶住。”李明这样鼓励自己。

(文中李明为化名)

信娜/文